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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流言與畫像

青木宗那架吱呀作響的破舊馬車,終于碾過最后一段崎嶇山路,將灰撲撲的車輪印子留在了熟悉的山門前。

拉車的鐵角牛喘著粗重的粗氣,口鼻噴出白霧,顯然累得不輕。

車廂里,尹小詩被顛得骨頭都快散了架,后背硌在硬邦邦的車廂板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只覺比跟黑煞幫那群惡徒對峙還要難受幾分。

“吁——!”車簾外傳來趙鐵柱帶著喜氣的高喊,“宗主!咱們到家了!”

車簾猛地被掀開,幾位宗門小弟子那張激動得發紅的臉探了進來,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帶著點變聲期的沙啞,卻滿是歡喜:

“前輩!您可算回來了!黑巖城……好玩嗎?”

外面擠擠挨挨地冒出好幾個青木宗弟子的腦袋,個個眼巴巴地望著她,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雛鳥。

尹小詩扶著車廂壁,借著小徒弟伸來的手,才勉強穩住發軟的雙腿下了車。

雙腳踩上青木宗山門前熟悉的、帶著點濕氣的泥土地,那股令人安心的草木清氣鉆入鼻腔,總算壓下了喉頭的惡心。

她沒好氣地白了那名小弟子一眼:“好玩?差點沒把本座這把老骨頭顛簸在黑巖城外!”

話雖如此,看著眼前一張張熟悉而熱切的臉龐,連趙鐵柱那滿是褶子的臉上都堆滿了笑,長途跋涉的疲憊似乎也消解了大半。

然而,這份歸家的松弛感并未持續多久。

幾日后,尹小詩正貓在靜室里,對著那座裂紋縱橫的寶貝丹爐較勁,試圖把新琢磨的“靈蔬濃縮精華”融入面餅配方。

爐火被她小心翼翼地控制在一種微妙的青白色上,神識一絲絲纏繞著爐內翻滾的藥液,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緊要關頭,“砰”一聲,靜室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撞開了。

林小凡幾乎是滾進來的,手里死死攥著一張皺巴巴、邊緣毛糙的粗黃草紙,臉上混雜著驚奇、興奮和一種說不清的古怪表情。

“師、師傅!”他喘著粗氣,把那團草紙獻寶似的捧到尹小詩面前,眼睛亮得驚人,“您快看看這個!山下……山下都傳瘋了!”

尹小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撞,爐火猛地一躥,差點燒焦了藥液邊緣。

她沒好氣地瞪了林小凡一眼,才將目光投向那張草紙。

紙上用粗糙的炭筆潦草地勾勒著一個女子的側影,線條笨拙,眉眼模糊,但那高挽的發髻,微微垂落的幾縷青絲,還有那略顯清冷的下頜弧度……

尹小詩的心猛地一跳。

這分明是她!是李慕婉的側臉!

“哪來的?”她的聲音沉了下去,指尖有些發涼。

“山下集市啊!”林小凡渾然不覺師傅異樣的情緒,兀自興奮地比劃著,“一個角落里的地攤上,就賣這個!旁邊還圍了好多人呢,都在議論!攤主說這叫‘琴仙子’畫像,保平安,還能……呃,招桃花運!”

少年說到最后,臉微微紅了紅。

琴仙子?尹小詩捏著那張粗劣的畫像,指尖用力,粗糙的紙面摩擦著皮膚。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尹小詩,一個二十一世紀被論文逼瘋的普通女大學生,頂著別人的殼子,在這鳥不拉屎的廢星上,靠賣方便面……不,“婉兒面”混日子,居然成了別人口中能“招桃花”的仙子?

她幾乎要笑出聲,可嘴角剛扯開一點弧度,一股深沉的寒意便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這畫像,這稱呼……像一枚投入平靜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會不會引來某些真正認識這潭水深處的人?

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尹小詩霍然起身,連丹爐都顧不上管了,爐火噗地一聲萎靡下去。

“走,下山看看。”

……

山下的散修集市依舊喧鬧嘈雜,空氣中彌漫著劣質丹藥的古怪氣味、妖獸肉的腥膻,還有塵土的氣息。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法器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灰巖星底層的生命力。

尹小詩換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裙,用頭巾包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林小凡也機靈地換了裝束,緊緊跟在她身后,像個小護衛。

她沒去林小凡說的那個畫像地攤,只是在人流中緩緩穿行,如同一條沉默的魚。

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捕捉著四周飄來的只言片語。

“……聽說了嗎?青木宗那位,來頭大著呢!”

一個缺了顆門牙的老修士,蹲在賣獸骨的攤子后,神秘兮兮地對旁邊的同伴低語,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說是某個隱世不出的老怪物座下關門弟子!偷溜下山歷練的!不然,哪來那么高的修為,還有那手神乎其神的煉丹本事?那‘婉兒面’,我看就是幌子,真正的寶貝丹藥,人家藏著呢!”

不遠處,一個售賣低階法器的攤子前,兩個身著同款淡綠衣裙、明顯是某個小宗門出來的年輕女修,正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了過來。

“師姐,你說……那位‘琴仙子’,真是為了躲避仇家追殺,才重傷流落到咱們灰巖星的嗎?”

圓臉女修壓低聲音,眼中帶著一絲憐憫和向往,“我昨日聽坊市東頭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講的,可凄美了!說仙子原本風華絕代,修為通天,卻遭奸人所害,道基受損,修為大跌,不得已才隱姓埋名,藏身在這荒蕪之地……唉,真是紅顏薄命。”

她的師姐,一個看起來穩重些的瓜子臉女修,聞言撇了撇嘴,語氣卻帶著點篤定:“我看吶,情劫更靠譜!茶館里新來的那個說書段子才叫絕呢!”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著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調子,“……想那仙子,本是上界神女,為情所困,甘入輪回!一曲《弱水三千》,唱盡相思斷腸,只為尋那前世辜負的薄幸郎!如今流落廢星,形單影只,對月撫琴,肝腸寸斷吶……”

她邊說邊搖頭晃腦,末了還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聽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詞兒,不是情劫是什么?我看啊,青木宗那位宗主,八成就是她苦尋不得的負心人轉世!不然人家仙子憑什么待在他們那個破落戶?”

尹小詩腳步一個趔趄,差點被自己絆倒。

旁邊的林小凡趕緊扶住她,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臉都紅了。

尹小詩隔著布巾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覺得一股熱氣直沖頭頂,臉頰燙得厲害。

神女轉世?為情所困?趙鐵柱是負心郎?這都什么跟什么!想象力也太豐富了點吧!

她簡直想把那說書先生揪出來,問問他是不是還兼職寫女頻話本!

荒謬!離奇!

尹小詩深吸了幾口集市里渾濁的空氣,才勉強壓下心頭那股啼笑皆非的躁動。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銳利地掃過人群。

果然,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或是支著簡易布幡的算命攤子旁,偶爾能看到有人神秘兮兮地兜售著卷起來的紙卷。

樣式比她手里那張粗劣草紙好上一些,用的是稍顯光滑的劣質宣紙,畫工也精細了不少,至少能看清畫中女子清麗的眉眼和那份出塵的氣質——

正是李慕婉的容顏。

一個形容猥瑣的干瘦漢子,正湊在一個衣著體面些的散修耳邊低語:“……道友,來一張?正宗‘琴仙子’畫像!驅邪避兇,掛在洞府里,修煉都心神寧靜!只收您三塊下品靈石!絕對物超所值!”

那散修似乎有些意動,猶豫著掏錢。

尹小詩站在不遠處,冷眼看著那畫紙上屬于“李慕婉”的、被無數人目光描摹審視的容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起,直沖天靈蓋。

那不再是模糊的側影,而是清晰的、無法辯駁的“李慕婉”!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

回到青木宗,尹小詩立刻召集了所有弟子,地點就在她平日彈琴的那片山崖邊。

暮色四合,荒蕪的廢星大地在暗淡的天光下更顯蒼涼,遠處幾顆孤星冷冷地懸著。

尹小詩背對著眾人,面朝那無垠的荒涼。

她沒說話,只是將手中那張從集市帶回的、畫工稍好的“琴仙子”畫像緩緩展開。

畫像在晚風中發出輕微的嘩啦聲,畫中女子清冷的眸光仿佛穿透紙張,落在每一個弟子臉上。

空氣瞬間凝滯。

弟子們面面相覷,林小凡也收斂了笑意,神情變得嚴肅。

“都看清了?”

尹小詩的聲音不高,卻像浸了寒潭的水,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畫上的人,是我。”

她頓了頓,轉過身,目光如寒星,緩緩掃過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從今日起,你們給我牢牢記住:任何人,無論用什么方法,許下什么好處,打聽我的樣貌,一個字——不準說!半個字——也不準漏!”

她的視線最后落在林小凡和趙鐵柱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尤其是你們兩個,管好下面的人,若讓我知道,誰把我的樣子描述給外人聽……”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股結丹修士刻意釋放出的冰冷靈壓,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眾人心頭,讓幾個修為低的弟子腿肚子都開始打顫。

“是!謹遵前輩(師傅)之命!”弟子們齊聲應諾,聲音帶著惶恐的顫音,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看那畫像一眼。

趙鐵柱更是拍著胸脯保證:“李前輩放心!老趙我拿腦袋擔保!誰敢多嘴,我第一個撕了他的嘴!”

尹小詩緊繃的神經并未因此放松。

她揮揮手,讓眾人散去。

弟子們如蒙大赦,匆匆離開,山崖邊只剩下她和林小凡,還有那嗚咽的風聲。

“師傅……”林小凡看著尹小詩依舊冷峻的側臉,小心翼翼地問,“這畫像……很麻煩嗎?您是不是怕……”

他隱約猜到了一點,卻不敢說透。

尹小詩沒回答,只是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麻煩?

何止是麻煩。

這畫像一旦流傳出去,就如同在無邊星海里點亮了一盞只屬于“李慕婉”的燈。

那些認識這張臉的人,那些可能與原主有千絲萬縷聯系、甚至仇怨的人……

會不會循著這微弱的光,找到這偏僻的灰巖星,找到她這個鳩占鵲巢的冒牌貨?

這具身體的原主,那個真正的李慕婉,她到底是誰?她有著怎樣的過去?是善緣還是孽債?尹小詩一無所知。

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懼。

尹小詩的禁令如同最堅固的堤壩,牢牢鎖住了青木宗內部的口風。

然而,堤壩之外,名為“琴仙子李慕婉”的洶涌暗流,卻已不受控制地奔向了更廣闊的水域。

幾日后,通匯閣那位永遠掛著職業化微笑的管事,親自登門了。

這次,他帶來的不是貨款清單,而是一只制作考究的細長錦盒。

“李前輩,”管事的態度比以往更加恭敬,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他將錦盒雙手奉上,“這是閣中剛收上來的一件‘小玩意’,想著或許對前輩有用,特來奉上。”

尹小詩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動聲色,示意林小凡接過錦盒。

盒子入手頗有分量,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林小凡在尹小詩的示意下,小心地掀開盒蓋。

一股清雅的松墨香氣首先逸散出來。

盒內紅絲絨襯底上,靜靜躺著一卷雪白的宣紙。

林小凡將其取出,緩緩展開。

尹小詩的瞳孔驟然收縮。

依舊是她的畫像。不,是李慕婉的畫像。

但畫這幅畫的人,顯然有著極高的造詣。

畫紙潔白細膩,墨色飽滿潤澤,暈染得恰到好處。

畫中的女子,側身立于一片朦朧的月下虛影之中,烏發如云,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住,幾縷發絲垂落頰邊。

她微微垂著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鼻梁挺秀,唇色淺淡,唇角似乎含著一絲若有若無、難以捉摸的愁緒。

最傳神的是那雙眼睛,墨玉般的眸子透過薄薄的宣紙望過來,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清冷和遙遠,仿佛隔著萬古星塵,又仿佛就在眼前。

整幅畫氣韻生動,將李慕婉那份清雅絕倫又略帶疏離的氣質,刻畫得入木三分。

畫像右下角,還有一行飄逸的小字題款——“月下清影,琴動星河”。

比之集市上那些粗劣的摹本,這幅畫堪稱藝術品。

它精準地捕捉并放大了“李慕婉”容顏中那份驚心動魄的美,以及那份不屬于廢星的、近乎神性的清冷氣質。

尹小詩指尖冰涼,輕輕撫過畫紙上那細膩的紋理,觸手溫潤,卻讓她感覺像碰到了燒紅的烙鐵。

畫中人的目光,沉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畫紙,穿透了時空,無聲地落在她這個占據著軀殼的異世靈魂身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

“誰畫的?”尹小詩的聲音有些發緊,努力維持著平靜。

通匯閣管事微微躬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

“回前輩,賣家身份隱秘,閣里有規矩……實在不便透露,不過,”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聽口風,似乎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人似乎對前輩的琴音……格外推崇,不惜重金求購一切相關之物,包括畫像。”

很遠的地方?琴音?

尹小詩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墜入冰窟。是《弱水三千》,還是那首即興的《慕婉思》?

這幅畫,連同那些荒誕離奇的故事,像插上了無形的翅膀,已然飛越了灰巖星貧瘠的天空。

“知道了。”尹小詩的聲音恢復了淡漠,聽不出情緒,“替我謝過貴閣好意,此物,我收下了。”

管事識趣地告退。

林小凡捧著那幅價值不菲的畫像,卻覺得它重逾千斤,擔憂地看著師傅:“師傅……”

尹小詩疲憊地擺擺手,示意他收好。

她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

外面天色已徹底暗沉,廢星貧瘠的夜空中,只有幾顆星子頑強地亮著,微弱的光芒仿佛隨時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終于清晰地纏繞上她的脖頸,絲絲吐信。

這畫像,這名聲,像投入寂靜深潭的巨石,漣漪擴散,最終會驚動潭底沉睡的什么?她這個頂著“李慕婉”皮囊的尹小詩,又能在這潭渾水中安然無恙地躲藏多久?

……

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

白日里喧囂的集市早已沉寂,只剩下風聲在破敗的棚屋和堆積的雜物間嗚咽穿行。

靠近碼頭的一個簡陋茶棚里,還亮著一豆昏黃的燈火。

油燈跳躍的火苗將幾個圍坐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形如鬼魅。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茶葉的澀味和汗水的酸餿氣。

一個身材矮壯、滿臉橫肉的漢子灌了一大口渾濁的茶水,粗聲粗氣地抱怨:

“呸!真他娘的晦氣!跑一趟灰巖星,就弄來這點破礦石和獸皮,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正是“黑鴉號”商船的管事,負責這條偏遠又沒油水的航線。

旁邊一個精瘦的三角眼男人嗤笑一聲,慢悠悠地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昏黃的燈光下,赫然是幾卷卷好的畫紙,紙質有好有壞,畫工也參差不齊,但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的側影或正臉。

“王老大,眼界別那么窄嘛!”三角眼得意地捻起其中一幅畫工還算不錯的,“瞧瞧,這可是眼下灰巖星最時興的‘硬通貨’!‘琴仙子’李慕婉的畫像!黑巖城那邊都搶瘋了!那些個修士,尤其是女修,出手可大方著呢!都說掛在靜室里能寧心靜氣,隨身帶著還能……嘿嘿,招桃花運!”

被稱作王老大的矮壯漢子湊近了,瞇縫著眼打量那畫上的美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艷和貪婪:

“嘶……這妞兒……畫得可真帶勁!比老子在‘醉香樓’見過的花魁還勾人十倍!真有這么神?”

“神不神不知道,”三角眼嘿嘿笑著,小心地把畫卷重新包好,“反正有人認這個!價錢可不便宜,這一趟,就靠這些‘仙子像’,咱們回去也能多打幾壺好酒了!”

“有道理!”王老大一拍大腿,臉上的晦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精明,“都收好了!一張也別弄壞!等咱們的船到了‘碧波星’、‘天瀾星’那些大地方,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保管搶著要!到時候,價錢翻它個十倍!”

他仿佛已經看到靈石嘩啦啦流進口袋的景象。

“放心吧老大,妥妥的!”三角眼和其他幾個船員都嘿嘿笑起來,摩拳擦掌。

夜更深了。

停泊在破舊碼頭邊的“黑鴉號”商船,如同一個沉默的巨獸,在漆黑的水面上微微起伏。

船艙里,一只不起眼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箱,被隨意地塞在堆積的獸皮和礦石中間。

箱子里,層層疊疊,卷放著數十幅“琴仙子李慕婉”的畫像。

粗糙的,精致的,側臉的,正面的……

畫中女子清冷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木箱的縫隙,穿透了商船厚重的船板,無聲地投向遠方那片深邃莫測、星光稀疏的黑暗宇宙。

在那里,在星海不知名的彼端,是否正有一雙眼睛,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因這跨越星河的畫像而驟然睜開?

青木宗后山,那處可以俯瞰荒蕪大地的斷崖,是尹小詩唯一能尋得片刻喘息的地方。

夜風帶著廢星特有的、塵土與寂寥的氣息,呼嘯著掠過,吹得她寬大的青色衣袍獵獵作響。

心頭的紛亂如同糾纏的藤蔓,勒得她幾乎窒息。

那些荒誕的流言,那些清晰得刺眼的畫像,通匯閣管事語焉不詳卻指向遠方的暗示……

像一塊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她攤開手掌,月光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那幅精致畫像時的冰涼細膩感,還有那畫中人穿透紙背的、無聲的詰問。

她是誰?她是尹小詩。

可這世間,又有誰知道“尹小詩”?他們眼中,只有“琴仙子李慕婉”。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茫然席卷而來,比這廢星的夜風更冷。

她需要抓住點什么,證明“尹小詩”的存在。

目光落在崖邊那塊被夜露打濕的平整大石上。

她走過去,盤膝坐下。

冰涼的石頭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

她深吸一口氣,將古琴——李慕婉遺留的古琴,輕輕橫放于膝上。

指尖拂過冰涼的琴弦。沒有特定的曲譜,沒有《弱水三千》的婉轉哀愁,也沒有《慕婉思》的纏綿追憶。

她只是憑著心緒,憑著此刻胸中翻騰的迷茫、不安、還有一絲不甘的倔強,信手撥弄。

錚——嗡——

清越又帶著點澀然的琴音驟然響起,劃破了夜空的寂靜,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起調有些雜亂,不成章法,像是迷途者在荒野中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漸漸地,那雜亂的音符在夜風中舒展開來,如同藤蔓在黑暗中摸索著攀援。

琴聲并不激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它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如同大地深處壓抑的嗚咽;它不急促,卻有種連綿不絕的韌勁,像野草在石縫中掙扎著向上。

時而幾個短促的音節跳躍而出,如同星火在黑暗中明滅,轉瞬又被更沉郁的旋律吞沒。

這琴音里沒有刻骨的哀傷,沒有繾綣的情思,只有一種屬于“尹小詩”的、在陌生天地間努力扎根、又因突如其來的風暴而惶惑不安的喘息。

是她對遙遠故鄉模糊的思念,是她對這具身體、對這個身份深深的迷茫,更是她面對那流言與畫像編織成的無形羅網時,本能生出的、想要掙脫的微弱力量。

夜風似乎也被這琴聲感染,變得柔和了一些,輕輕撩撥著她散落頰邊的發絲。

琴音乘著風,飄向山下寂靜的青木宗院落。

一些尚未睡熟的弟子被這從未聽過的、帶著復雜心緒的琴聲吸引,悄悄推開窗欞,側耳傾聽。

那琴聲里的掙扎與探尋,奇異地撫平了他們白日里因師傅禁令而生的些許惶恐。

林小凡站在自己小屋的窗前,望著后山崖頂那個在星月微光下顯得格外單薄的身影,心中揪緊。

師傅的琴,很少彈出這樣的調子。

尹小詩渾然不覺。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在弦上滑動、按壓、勾挑。

琴弦振動,發出或清或濁的鳴響,仿佛是她無處安放的心緒在尋找出口。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顫音在夜空中裊裊散去,留下大片的寂靜。

她緩緩收回手,指尖微微發麻,低頭看著琴弦,幾根弦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

心緒似乎隨著方才的宣泄稍稍平復了些許,但那份深沉的隱憂,如同崖底化不開的濃重陰影,依舊盤踞在心底最深處。

她抬起頭,望向那片仿佛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星光稀疏的墨色蒼穹。

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虛空,落在那艘早已駛離灰巖星、載著滿滿一箱“琴仙子”畫像、正駛向未知星海的“黑鴉號”商船上。

畫中人的清眸,是否也正穿越這冰冷的星河,無聲地回望著她?

夜風嗚咽,卷起崖邊的塵土,打著旋兒飛向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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