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堂算不上富麗堂皇，但也不至于簡陋，整體屬于符合林桂縣所應(yīng)有的正常規(guī)格。

簡單來說——普通。

正如安奕所看見的縣令溫宜興一般，只是個看上去儒雅，衰老難掩的普通中老年人，頦頷上蓄著的長須已泛起青灰。

若非身穿官袍，放在人群中，決計是不易找出來的。

但安奕很清楚，這位并不普通。

此前所實施的那些開拓運河、官道之舉不提，光是現(xiàn)在，能從己方僅有兩人前來，就判斷出來者不“惡”，便可見一斑！

“老丈，請。”溫宜興不著痕跡地掃了安奕一眼，親自躬身搬起一張木凳，為劉山貴放好。

而他自己，則是另放一張，與劉山貴齊平。

坐位排次，向來有很大的講究。溫宜興此舉意思很簡單——我給你面子，但我也不可能屈居人下，畢竟這是我的主場，大家平等談事。

畢竟，持王杖者地位待遇雖與六百石官吏同，但還是沒有實權(quán)的，溫宜興不可能真讓劉山貴騎到自己脖子上去。

“這位，便是快班新入的捕快，安奕了，對吧？”

做完這些后，溫宜興又看向安奕，笑道，“這兩天我可真是聽聞了你的不少事跡，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劍眉星目，武功高強，有古之大俠風(fēng)范！”

“大人過獎，我只是做了些分內(nèi)之事。”安奕抱拳行禮，不卑不亢道。

這其實是安奕的試探，算是主動賣了個破綻，以觀察溫宜興的反應(yīng)。

按理來說，捕快屬于低賤衙役，平日里連見縣令都見不得，若是見面，必須跪拜行禮。稱呼也起碼得是“卑職”“小的”這等。

若是溫宜興據(jù)此借題發(fā)揮，或面有不虞，那基本就可以肯定，此后的合作也沒什么好談的了。

只是，有些出乎安奕意料的是，溫宜興見他如此言語行動，臉上浮現(xiàn)的反倒是……果然如此？

“哈哈哈，有你這樣的捕快，是我林桂縣的榮幸啊！”

溫宜興吹捧道，“若是像你這樣路見不平愿拔刀相助的義士再多些，那桂河會想必也不至于能發(fā)展至今！”

這話拿來騙鬼還差不多，那桂河會若非有溫宜興在背后支持，根本就不可能發(fā)展壯大起來！

安奕內(nèi)心難免有些疑惑，這溫宜興若是合作，也不至于應(yīng)是這種態(tài)度才對。

為何聽來有些近乎……諂媚恭維？

“哎，我知曉，二位可能對我有些誤解。甚至整個林桂縣的百姓，都認為，那桂河會是我一手栽培起來，作為剝削民脂民膏之用。”

溫宜興長嘆口氣，“可實際上，本縣令也是沒辦法，二位不知，那桂河會幫主，可是大有來頭之人！”

安奕眉頭微挑：“來頭有多大，大到能讓您這一縣之主都不敢動手？”

“漕幫！”溫宜興低聲開口，聲音鄭重，面色嚴(yán)肅。

“漕幫？”安奕一愣。

“京城那個漕幫？”劉山貴皺眉，開口問道。

老爺子今日來本是作為開路、壓陣之用，以及關(guān)鍵時刻強行“倚老賣老”……反正就兩三天活頭了，特權(quán)不用豈不是浪費？

故而，剛才眼看形勢尚可，能和平平等談事之后，他也就沒開口，一直讓安奕發(fā)揮。

只是現(xiàn)在，涉及安奕完全未曾聽過的東西，也就只能由他來了。

“正是！老丈也略有耳聞？”溫宜興問道。

“當(dāng)年老夫走南闖北，也曾去京城闖蕩，和漕幫的人有過些接觸。”

劉山貴抬起王杖，敲了敲地板，陷入回憶神色。

“百萬曹工衣食滔，半朝漕，半朝糧。浪里藏龍九門嘯，天子座前三分響……還行吧。”

安奕不由鄭重起來，能讓不知有多少“光輝歲月”的劉山貴老爺子給出這種評價，這漕幫定然不容小覷。

“可那桂河會幫主，能和漕幫的什么大人物扯上關(guān)系，能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成？”

劉山貴看向溫宜興，“就算是真有關(guān)系，又為何要到林桂這小地方來小打小鬧？”

“我怎知曉？我若是知曉原因，自然該對癥下藥，敲鑼打鼓送這位大神走，怎可能坐視其日日壯大？”

溫宜興苦笑道，“我只知道，那晚，我一覺醒來，便有一自稱漕幫護法的蒙面人站在我床頭，向我出示信物。說那桂河會幫主，乃漕幫一堂主之私生子！”

“也就是說，那私生子，是被放到林桂縣來，暗中培養(yǎng)的？”安奕順著溫宜興所說的推測道。

“正是如此……我那時行政不穩(wěn)，出了事故。自身又無人脈，更無靠山，若不想無聲無息死于睡夢之中，便只能答應(yīng)與之合作！”

溫宜興說話間，情緒有些明顯地激動起來。片刻后才意識到，一個深呼吸，緩緩調(diào)整。

“抱歉，哪怕已過去這么久，那時場景仍歷歷在目……”

“那縣令大人現(xiàn)在是何打算？”

“打算在你！”

溫宜興聞言，盯著安奕，目光灼灼。

“雖然不知原因為何，但你要清繳桂河會，是否？剛開始我還不太相信，但這兩天，你所做之事，已讓我看見你的能力。你能做到！”

不得不說，溫宜興的話語充滿了激情與希望，若是去演講，完全足以鼓動人心。而作為話語對象，安奕更是從中感受到濃濃的信任。

換個人來，怕是真的熱血沸騰，如同被打了雞血般地準(zhǔn)備去做事了。

但，安奕不同，他很冷靜。

他完全不為所動，而是挑眉問道。

“若是事實真如你所說，那桂河會幫主之背景，我們可得罪不起。我不過一普通捕快，我阿公也不過持有王杖之老人，地位與你相同而已。

就算是真能在漕幫之人反應(yīng)過來前將這桂河會剿滅，事后又豈能承擔(dān)起報復(fù)。你又怎可能脫得了責(zé)任，被追殺上門？

安奕似笑非笑，補上一句，“縣令大人，可千萬別說，您過了這么久后，忽然鼓起勇氣，準(zhǔn)備踐行正義公法，與那漕幫魚死網(wǎng)破了？”

“你說的是，我自知貪生怕死，確實還沒此等覺悟。”

溫宜興苦笑一下，忽地轉(zhuǎn)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但是，安捕快，有一點你說錯了。”

“哦？”安奕反問，“是哪一點？”

“先前，你說，你不過一普通捕快。”溫宜興一邊說著，一邊從袖里拿出一封信，遞給安奕。

“此信，乃官驛昨晚子時百里加急傳遞而來，直入城門，策馬奔馳，送至我府上。”

“軍情急報？”安奕拿著信，并不急著打開。

“除去軍情急報外，位高權(quán)重者亦可用此法送信……君不聞‘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之故耶？”

溫宜興捋須微笑，“俗話說，好人有好報，安奕啊，你是個好人，為何不看看你的好報呢？”

如此話語倒是確實勾起了安奕的好奇心。

他拆開信件。

【林桂縣縣令溫宜興足下：

未曾謀面，但有耳聞，遙想政躬康泰。

本相承蒙圣恩，忝居臺輔，夙夜憂勤，常思以德化育英才，匡扶社稷。

今有鎮(zhèn)南州士子鄭器，少負俊才，孝悌仁厚，舉家財赴鄉(xiāng)試，路遇地痞欺凌。

幸得少俠林桂縣上源村安奕奮身相護，雖刃賊殞命，然其心皎如日月，實乃義激忠腸之舉。

彼時若非俠士安奕仗劍解厄，恐鄭器早赴泉臺矣。事后，安奕更是慷慨解囊，以巨資贈鄭器，護送其至安南府參與鄉(xiāng)試。

若非如此，本相與其亦不得見矣。此乃機緣巧合之至。

鄭器此子經(jīng)此劫難，志節(jié)愈堅，文章智慧皆堪造就。本相惜其才德，已收為入室弟子，親授經(jīng)世之道。

然其憂恩人安奕因命案所牽，恐奸猾之輩構(gòu)陷良善。望足下詳查當(dāng)日情狀，安奕手刃兇徒，實屬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之義舉，乃古之俠士之風(fēng)。

乞依律明斷，勿令義士蒙冤，庶幾公道得彰，民心悅服。

另附本相私印一方為憑，非敢以勢相脅，惟愿足下體察天心仁愛，使法理人情兩不相悖。他日案結(jié)，當(dāng)具表上奏，為足下請功。

落款：魏國拜上·「魏國之印」（鈐）】

這是……臥槽！

安奕撓了撓腦袋，只覺得頭皮有些發(fā)麻。

信中意思很簡單——他剛穿越過來時，殺那兩個混混順手救下來的秀才鄭器，被宰相收為學(xué)生了！

然后，鄭器擔(dān)心安奕因為殺人的事，被命案牽連后冤判，就拜托其師父，也就是宰相魏國，親自寫了封信給林桂縣縣令溫宜興……

難怪，原來如此，安奕就說為何溫宜興的態(tài)度會那么奇怪！

感情是因為這封信！

假設(shè)你是縣令，你手底下的捕快對宰相親傳弟子有救命之恩……這不上趕著巴結(jié)都已經(jīng)是自制力強大了！

救命之恩，若是不報，在什么時候都屬于被人唾棄，寸步難行的。

可以想象，身為宰相弟子，只要宰相不被貶，鄭器日后之政途通暢，幾無阻礙是必然的，而安奕憑借這救命之恩……想當(dāng)個官都不是問題！

但安奕并沒想這么多，他對當(dāng)官和挾恩圖報也沒興趣……他只是在想——到底誰是主角啊！

這才過去三天，三天！鄭器哪怕是用那二兩銀子坐上官驛公車，一路官道疾馳，此時也應(yīng)才到安南府沒多久。

就這點時間，他就能遇上宰相，成為入室弟子，還求得送信回來了？

能讓宰相動用個人私印寫信，鄭器得寵是必然的。安奕努力回想著才見過一面的鄭器面容……這家伙，當(dāng)時見面時，自己好像也沒察覺到魅魔屬性吧！

厲害啊，真是厲害。

安奕嘖嘖兩聲，將信遞給早已好奇想八卦的劉山貴老爺子。

“喲，還有這回事？可以啊，這家伙運氣不錯。”

劉山貴拿過信掃了眼，對著安奕笑道，“怎么樣，羨慕不？羨慕我就給你寫封信，讓那張景霄也給你收個入門弟子，咱們的關(guān)系也不差嘛。”

“可別，阿公！”

安奕連連搖頭，只是笑笑，“我還不想上山道士，想自個兒在這天下江湖里闖闖。”

“二位所言……可是那龍虎山張?zhí)鞄煟俊币慌缘臏匾伺d幾乎呆住，反應(yīng)過來后才找著機會詢問。

“對，老夫走南闖北的時候認識的，咋了？”劉山貴反問。

“沒，沒什么！只是才知老丈如此藏龍臥虎……”溫宜興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他內(nèi)心已是波濤洶涌，看向安奕時，目光更是慎重?zé)o比。

如果不是假話。

一面是宰相愛徒救命恩人，一面是龍虎山張?zhí)鞄熍f識友人之孫……

安奕這關(guān)系，都硬到?jīng)]邊了！

哪怕對方現(xiàn)在只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小捕快，但只要對方肯用關(guān)系，那可真是一步登天！

此乃潛淵之龍，只待有朝一日，趁雷上九霄！

現(xiàn)如今，溫宜興總算是明白為何安奕敢如此行事了。

并非莽撞，并非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是背后靠山足夠高大，足夠硬實，能頂?shù)米。?

若是當(dāng)年自己也有這等靠山，怎還會……溫宜興暗自攥拳，幾乎抖起來。

“……我從未如此確認過，有人能做到將那桂河會清繳之事。

原本，我所想的，也就是憑借閣下實力將那桂河會清剿，至于那幫主，可放其歸去，不必殺死。

現(xiàn)如今看來，哪怕殺死，想必也無大礙！

此乃林桂縣之幸也。”

溫宜興沉默半晌，鄭重站起，與安奕行躬身之禮，沉聲說道。

“閣下雖掛名我縣衙之下，但可自由來去，若是有需，自可脫籍……請閣下為我林桂縣百姓主持公道！若有所需，盡管提出！”

“縣令大人何必行此大禮？不論我日后如何，現(xiàn)如今，我仍是一小捕快耳，自當(dāng)行與職責(zé)相匹配之事。”

安奕攙起溫宜興，說道，“至于配合……其實無須什么，只需縣令大人照往常一般，讓手下正常行事，不露出異常，也不配合桂河會之人傳遞消息即可。”

“往日不過權(quán)宜之計！現(xiàn)如今既然有機會解決，我自當(dāng)傾盡全力！”溫宜興說道。

“此事已數(shù)十年，成我心魔，不過既然閣下這樣說，想必是有所算計，也好……若是有需，隨時可差人來尋我。”

“稍等，如此說來，倒是確實還有一事。”

安奕說道，“縣令大人，凡行事，居律法道義乃正，那桂河會玄武堂堂主雖已身死，但仍需縣衙公審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