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州,安南府,林桂縣,上源村。
日暮碧云濃作朵,春深稚筍翠成叢。
此地地屬嶺南,看風景,倒是與安奕記憶里未穿越前的桂林一般無二。
但這個世界的家,卻與記憶里的大不相同。
安奕停下腳步,注視著眼前的房屋。
準確來說,應該是危房。
門扉倒臥在石階前,輔首銜著的銅環深深嵌進泥中。三合土與石塊混合壘造的墻壁被拆得破爛不堪,露出杉木楠竹構成的墻骨。
紙窗碎作千堆雪,木梁折出萬點芒。
故而,站在外面便可窺得內里情景——已如餓狗舔盤,一干二凈。
這下肯定是別想再找到什么有用信息了。
明明走時還好好的……
安奕深呼吸,想靜下心來思索,卻被闖入鼻中的一陣香味擾亂了思緒。
那是小麥被高溫加熱后產生的味道,對于“死而復生”后又走了大段山路,正值饑腸轆轆之際的安奕而言,誘惑不是一般的大。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香味源頭并不遠,幾十步外,一戶院墻不高,大門敞開的人家便是。
這戶人家,安奕認識。
不但認識,還很熟。
安奕叩門,屋內傳來一個蒼老但仍有力的聲音:“誰啊?”
“阿公,是我。”安奕回答。
屋內頓時沒了動靜。
片刻后,腳步聲響起,漸近。
一布衣老者出現在門口,手里還拿著一根長約兩米,上端以母卯鑲一木鳩的竹竿。
這竹竿名為“王杖”,是大夏朝廷給年齡在七十以上老者的一種優待憑證和地位標志。
持有此杖的老人地位待遇與“六百石”官吏相同,還享有諸多特權,例如“入官府不趨,吏民有敢歐辱者,逆不道,棄市”等。
身為整個上源村唯一擁有王杖的老人,劉山貴順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父老”。
正是因此,即便那些混混在拆自己家,劉山貴離得這么近,不關門,也不會被影響到一星半點。
混混不是山匪反賊,還是要在這地界過日子的,自然得在一定程度上守規矩。
“安奕?”劉山貴驚訝地上下掃視著他,“你……”
話音未落,他忽地反應過來,左右看了看,連忙向前兩步,抓起安奕的手便往屋里扯。
別看劉山貴年逾七十,身子骨還是相當硬朗的。猝不及防之下,安奕都被扯了個趔趄,跟著進屋。
“那些狗娘養的雜碎東西原來是在騙我!我操他們祖宗十八代!搞得我一晃神,都沒趕他們走。”
劉山貴麻溜關上門,張口便是儒雅隨和。
他放下王杖,拍拍安奕肩膀,捏捏手臂,喜上眉梢,“就講嘛,好端端一個后生家,怎么可能說沒就沒?”
那確實是沒了……
“說來話長。”
安奕短短揭過,進屋時就搜羅的目光一頓,落在正發出滋滋聲響,麥香四溢的鏊子上,轉移話題,“阿公,你這是在做……煎餅?”
“哎呀,還好你說,馬上要焦了!”
劉山貴幾步趕到鏊子前,將餅皮沿邊鏟起翻面,開始習慣性地絮叨,“沒想到你居然曉得這個叫煎餅。
你阿公我年輕時走南闖北,曾在青州沂蒙待了段日子,當時就覺得這個煎餅吃起來最香。
只可惜,做這個要麥子,我們這沒得啊。沒看見也就罷了,哪曉得那天,趕鬧子的時候,剛好撞見個從青州來的商隊,帶了面粉。
他們本來還不賣咧,要留到自己吃的,我好說歹說,送了他們三十斤土鍋酒,才把這些買下來。又找村頭王東打了這個鏊子,剛好今天準備喊你嘗,哪曉得……”
他的話語一頓,想到安奕的家已被拆了這回事,搖搖頭,安慰道,“莫得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咧……你以后不會再和那些人混了吧?”
迎著老人期盼的目光,安奕一時有些失神。
記憶里無數片段浮現——
最初發現前身和那些人混時的失望、中間每次找到機會的苦苦勸說,卻只得到前身不耐煩的敷衍答應甚至惡語相向、不惜錢財名聲去幫前身緩解在村里的形象……
可劉山貴和安奕并無血緣關系,只是住得近的鄰居罷了。
大抵是自身無后,所以將從小看到大的前身當自家孩子看待了?
“我”真該死啊!
“不會了,阿公。”安奕回答。
“沒騙我?”劉山貴有些將信將疑。
“絕對沒有。”安奕認真回答。
誰會和一群即將下地府,尤其還是被自己送下去的人渣混?
何況,就算自己愿意,對那些親手殺死前身的人來說,恐怕也是不敢的。
“好!”劉山貴點點頭,有些感慨,“好啊……”
躍動火苗舔舐著鏊底,光亮閃爍,水墨紋路憑空勾勒,形成字符。
安奕一愣,這也行?
【一諾千金,言出必行。你行事符合[信],激活詞條——[蓄勢待發]】
【品質:下品】
【釋義:龍非池中物,趁雷上九霄,蓄勢待發,則氣如金汞,力若奔雷】
【制約·先決:與敵久持,氣聚經脈,可釋】
和敵人戰斗,持續時間到“氣聚經脈”的程度,就可以釋放“氣如金汞、力若奔雷”的一擊。
不就是個蓄力一擊的技能嗎,拽那么多文縐縐的!
安奕忍不住腹誹。
不過,別的不說,有了這【蓄勢待發】詞條,對復仇行動,安奕又添了不少把握。
老實說,他真沒想到,前身答應的事,自己完成,竟也能算守信。
“以后踏實做事,安安分分就好,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
老人一邊往餅皮上打雞蛋,加薄脆等一眾食材,一邊囑咐。
“好。”安奕繼續認真回答,然后便是耐心等待。
直到劉山貴將煎餅卷起,用油紙包好遞給他,再舀一勺面糊在鏊子上攤開,面糊在炙烤下變得“薄似剡溪之紙,色似黃鶴之翎”,卻仍不見那水墨紋路再度出現。
“這才正常。”
安奕心里嘀咕著,咬下一口煎餅,酥香餅皮夾著薄脆在齒間爆開細碎的金黃渣粒,蔥花與芝麻被熱氣蒸騰出濃縮的香氣,如煙花般在口中次第綻放。
【義】需行俠義之事,【信】需守千金之諾。
哪怕以最嚴謹認真的態度答應下來,也僅僅只是答應,不算完成。
安奕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日后肯定是和“踏實做事”、“安安分分”這兩個詞沒什么關系的……
蜷縮的胃袋隨著食物進入終于舒展,“饑”被滿足了,“渴”愈發凸顯。
安奕忙到水缸旁,舀起一勺就往嘴里灌,感受著清涼甘甜,這才舒坦放下。
他抹了把嘴,目光流轉間,在屋內昏暗角落的墻面上頓住。
墻面上掛著一張彩漆銅制面具,線條簡單粗獷樸拙,卻莫名地給人一種莊典華麗之感,如同……活物。
“阿公,那是什么?”安奕指向那邊。
“什么東西,那邊?”劉山貴抬頭望去,“不就是墻嗎?”
“我是說,那張掛在墻上的面具。”安奕皺眉,下意識繃緊軀體。
難道阿公看不見?這個世界可是真有神神鬼鬼的……
“哦,你說那個儺神面具啊!我當年從袁州宜春府帶回來的,他們那邊跳儺舞,祭神跳鬼、驅瘟避疫,跳的時候就要戴這個。”
劉山貴從火塘里拿出根柴火,往那邊走了兩步,“你小子眼神可以,這么黑也看得見。阿公我眼睛比許多年輕人還好,不借火石,都只能看到一團黑。”
聞言,安奕心中一動。
眼神好?
“阿公,你這,有黑色衣服嗎?”心念流轉間,安奕開口問。
屋內陷入安靜,只余柴火不時的噼啪。
劉山貴聞言,沉默一陣,已是明白了安奕的想法。
他嘆了口氣,問道:“你小子,有把握嗎?好歹他們有十幾個人。”
“有。”安奕點頭。
劉山貴不語,起身至門前,拉開屋門,看了眼外邊的天色,又合攏,咕噥著走回來,繼續在鏊子前忙碌。
“衣服有,吃完飯好好休息,亥時將過,我會喊你。”
“好。”
“現在來不及找白灰了,我幫你準備點火塘灰,混上海椒粉和細沙土,用油紙包起,到時候撒出來就行。”
“好。”
“還有你那把刀,要先用皮子包好,不然反光……”
“阿公,你當年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個賴仔,阿公我當年走南闖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