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這些尸身都被開膛破肚、空氣里卻沒有鐵似的血味與腥氣;只有淡淡的焦糊氣息,不知從何而來:
每一具晃蕩過身邊的尸體,都要跟兜兜揮揮自己耷拉的手、似乎是打個招呼--雖然臉朝著天花板、脖子也被絞斷,跟兜兜一點兒“眼神接觸”也沒有。
兜兜倒是不以為意,甚至有些被這詭異的死后熱情所打動;他顧不上面前眼珠子抖得快飛出來的樓中女巫,抬起手回應這些路過的尸體們:
“啊你好--喔,嗨,哈嘍哈嘍。還有你,你好!可以蕩慢一點。地上有鋼筋,等等戳到了。”
就算已經死去,大家仍舊很有禮貌;這讓兜兜感到莫名的欣慰:以前學校里辦元旦聯歡會,要表演的同學們走上舞臺前、也會這么向觀眾示意。
于是兜兜看著他們晃晃悠悠,搖搖蕩蕩;接著在這一小片廣場里散開、懸在各個角落。忽地--尸體們脖頸仍舊被電線吊在天頂、卻手拉起手,十余具尸體環成一個大圈、把兜兜跟樓中女巫圍在中間。
像是要一起玩丟手絹的游戲似的,甚至氛圍都帶著股融洽。
廣播里的搖籃曲已經停了,那位粗嗓子的阿姨也沒了聲息;除去樓中女巫還未止歇的喃喃自語、整個芒街市分部中一片靜寂。
“誒,那現在...”
兜兜張開嘴、環顧四周,話才說到一半...卻感到手背滿是冰涼,觸感濕冷。他低下頭,看見樓中女巫不知何時、輕輕搭住了他的手。
喉嚨口有些發癢,好像吃了塊卡嗓子的雪餅--
哇!
一卷糾纏盤繞,足有小臂粗細的膠皮電線、猛地沖出兜兜的嘴巴;帶著滑膩唾液,蛇頭似地直直釘進天花板、發出沉悶的“噗”聲:
“誒呀,沃凸勒甚么洞悉??”
兜兜眼睛都瞪大了、雙手抓緊嘴巴里冒出的電線,口齒不清地嘀咕。
唰!唰唰!
他兩邊手舞出殘影,交替拖拽著從喉嚨內里伸出的電線、每次都拉出長長一截--兜兜感覺自己像是《正大綜藝》里的魔術師,在表演從嘴巴里吐彩帶的古早魔術。
眨眼的工夫,整卷足有十余米長、螺旋絞在一起的膠皮電線,就被兜兜全部拽出、砸進水泥里;但仍在扭動不休。
兜兜捂住嘴、猶豫著噴了幾口唾沫:
“呸,呸呸!”
兜兜又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沒有異形似的鼓動起伏,更沒有突然刺破體表的電線。
但看了眼四周那些腸穿肚爛、腹部刺出電線的尸體們,兜兜還是往肚子上撓了幾下、以免有什么怪事發生:
“不是我怪你啊--這個...這個吐電線我就不玩了,感覺有點不衛生?這個電線消毒過嗎?這樣變到別人肚子里面不好吧。”
兜兜邊說著,邊轉回視線:
“你換衣服了啊?動作好快喔。”
兜兜剛剛不過仰起頭,扯去了下嘴里的電線;現在卻發現樓中女巫的外表、再次悄悄產生了變化。
上身除開奇特的雙眼,已與常人沒什么區別;但她卻換上了條嶄新的...“裙子”。
那是十余條人腿--僅僅只有白骨--環繞在樓中女巫的腰間。骨骼們裙擺似地垂落,遮去她的下半身。
但在透過那些縫隙,卻能看見內里空無一物:似乎樓中女巫生前就不曾擁有雙腿、腰椎以下只有這條骨頭做成的長裙。
股骨、髕骨、脛骨、腓骨、跗骨、趾骨--人類雙腿應有的骨節,全都被重新打散組合,成了這風鈴般的裝束。就算周圍并沒有氣流擾動,仍舊碰撞著發出細響。
只是她低著頭,直愣愣望著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連那一聲聲“Maman”的低低呢喃也停了。
空氣里好似有些看不見的重物--
剛剛那些尸體搖晃著入場時的輕松,僅僅只維持了短暫的片刻:
直直砸進心魂深處的壓抑、沉重、憂慮;擠占在兜兜的心房里。這些都是他平日里不曾體會過的情緒,乃至于令他也萌生出了怪異的不適。
兜兜皺起眉頭,仔細思考--
接著兩手一左一右,扣住[樓中女巫]的腦袋;把她拉近自己的臉。這個距離,近得可以相互看清對方鼻翼上的毛孔:
兜兜完全看不出在數分鐘之前,[樓中女巫]還是一具只有腦袋與脊柱的骸骨;他能看清對方眼白上的每一點渾濁和血絲,以及由眼結膜血管組成的、不停變化的文字:[樓中女巫]的眼球每分每秒都在不住地上下滾動震顫,隨時都要從眼眶里彈出。
但兜兜看不懂那些文字。那并非他所熟知的漢語,與上課學的半吊子英文有些類似,可又完全讀不懂。
兜兜點點頭,擺出了然的樣子。
有些感覺,并不太需要通過文字或話語來傳達:
“活著很痛苦哇?放心,懂你意思。”
接著,沒有半點猶豫,兜兜張大了嘴--他的上下顎驟然分開到幾乎一百八十度、嘴角的皮膚橡膠似地形變,卻不曾裂開。兜兜仿佛在這一刻變作成披著人皮的鱷魚,后腦勺的頭發因抵住脖頸而彎曲、刺刺得發癢。
從漆黑無光的喉口深處,傳來了航天飛機發動機似的隆隆爆鳴,由遠及近:
終于,他放聲咆哮。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這層樓中已經沒有可供碎裂的玻璃窗,可地上的水泥碎塊都在顫抖--
[樓中女巫]臉上的皮膚與肌肉,像海浪似地起伏波動。
下個剎那--
復生出的血肉,再一次剝離開她的面孔:啪啦!眼窩里綻出兩股朱紅的水團。
鼻翼接著撕開,連帶整個鼻子被掀飛、滑過額頭。
嘎吱、嘎吱。
嘴唇與牙齦像被火灼過而分開;牙齒被剝落出牙床之前正奇異地搖晃,接著子彈般地鑿進口腔內里、翻滾著沖過枕骨、飛出了她的身體。
啵:
氣泡破裂般的聲響。腦組織也沖出了眼窩和耳道、被吹到遠處,卷進殘垣廢墟的縫隙里。
除去骨骼之外的一切身體組織,似乎都在朝著兜兜的反方向奔逃。
啪、啪、啪、啪、啪:
四周圍著他們的十余具尸體,在震顫抖動中爆裂;擠出衣物外落在地上,濺成大團大團的圓形。
...
一個呼吸過后,兜兜重新合上嘴巴:
樓中女巫片刻前生出的皮膚、肌肉和毛發都已消失,在他們的身后組成了一個血紅夾雜粉色的模糊人形、印在遠處的墻上;而樓中女巫又變回了那具白骨--兜兜的吼叫帶走了她身上的絕大部分血肉。
只不過血液仿若無窮無盡,不住由白骨的孔竅內爆射、帶起噼噼吱吱的聲響;好像身體內里藏著個高功率的排水泵。
那由腿骨構成的裙擺則相互撞擊,發出風鈴似的噠噠聲、接著滾落在地。樓中女巫只剩下孤零零的腦袋,與半截脊椎骨;看起來像個白森森的蝌蚪。
---
兜兜抬起手,擦了擦臉;有點不好意思:叫得太用力,自己的口水噴得到處都是。
他拎住樓中女巫的骨架,對方仍在五指中顫動不休:
“啊?你身上有裝電池嗎?”
兜兜提起這帶著半截脊柱的頭骨,左思右想--
之前李查克在錄像館里放的科普影片,可沒說過死人還能有迷狂來著...
難道說,樓中女巫的迷狂就是能沒有限制地復活嗎?還是說她真的是某種超自然的鬼怪?那未免也太耍賴了些--簡直是個沒有解法的謎題;連課后作業本里的思考題,都不敢這么設置。
而且:兜兜明明感覺到了,樓中女巫并不想繼續“活”下去;或者說繼續存在下去。
“除非...”
忽地,他有了些靈感:
“喔!我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來吧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嗯...這里的廣播站怎么走?我去找個地圖看看好啦。”
兜兜把樓中女巫的脊柱提在手里,沿著之前那些開腸破肚的人們來時的方向,蹦蹦跳跳地前進;樓中女巫還在向外噴射著血液,在他們身后灑落出一條鮮紅色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