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兜兜與掉落的頜骨
- 迷狂
- 半麻
- 4522字
- 2025-03-03 11: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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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前,首次由多個國家共同進行發射的對火星登陸載人飛船[未來命運]號,已確定因助推器故障而發生爆炸。”
“這一國際矚目的事件,無疑給人類共同的航空航天事業蒙上了一層陰影。”
“國家航空航天局,美國NASA與蘇聯通用機械局正就失聯宇航員的營救可能性,聯合進行方案的制定...”
兜兜在收音機的新聞播報里打了個哈欠--
一夜過去了,媽媽還鎖在臥室里;連點聲息都沒有。他敲敲屋門、說了一聲,便上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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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里空空蕩蕩,只有遠處保安亭里飄來的含糊戲曲。其他住戶大多都是磁帶廠的工人,比學生起得還要早些。
嗡嗡...
后邊遙遙冒出汽車發動機的嗡鳴聲;走道很寬敞、足夠容納兩輛轎車并行:但兜兜還是稍微往里走了些,好讓開身后的車。
嗡嗡嗡!
轟鳴聲愈發近了、并且猛地綻出咆哮似的炸響;身后的車正在加速,飛轉的輪胎把碎石擊上周遭柴火間的墻面。
兜兜微微側過頭:汽車調整了朝向,正正對著自己沖了過來--
砰!
雪鐵龍的前杠撞上兜兜的雙腿、像鏟車似的把他掀飛:兜兜打著橫旋轉,在車前窗上砸出蛛網似的裂痕,接著令他飛向了更高處。
吱--
輪胎在水泥地上摩擦出灰黑的長印;雪鐵龍隨著剎車旋轉、接著因慣性而傾斜;一邊的前后輪抬起復又落下。
乓啷:
兜兜上下顛倒、后腦勺砸在水泥地面;書包里筆盒傳來清脆繁密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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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輛低矮的雪鐵龍CX20、米黃色的車漆在晨光里暈得發白,也讓人看不清車牌:這是近兩年芒街市極為流行的車款,兜兜的爸爸也有一輛。
車門緩慢、溫和地向外掀開:
砰。
接著,又被走下車的司機輕輕合上--前杠的一端隨著這震顫滑下、打落在地;凹痕像哈哈鏡般、把司機的身影照得扭曲。
“老爸,你出差回來啦?”
兜兜忽地從地上彈起、拍掉校服沾到的灰塵:這是他整夜沒有歸家的父親。他高且壯碩,脖頸的粗細快要趕上腦袋--與兜兜母親相同,他和兒子也沒有多少五官上的共同點。
爸爸抬起骨節粗大、血管凸起的手,捏住了兜兜的肩膀。他剛剛才驅車撞飛了年幼的兒子,但話語中并非關切、也不帶有半點愧疚:
“你沒生氣。”
陳述,而非疑問--父親兩眼有如旋轉的鉆頭,似乎想要由兜兜的眼眶鑿進內里、一窺其中的想法。
兜兜把書包轉到身前,拍打去白霧似的塵土:
“啊?什么喔。”
“有沒有想要發火--想打人,想傷害別人?”
兜兜感到肩頭五指傳來的細微抖顫,父親像是在冬日里只著單衣而渾身戰栗;肌肉不由自主地緊縮,帶動身子抽搐。
他的另一邊手揣在背后--伸進西褲的后袋,似乎正把錢包握緊、抓在手心里。
【他好害怕...為什么?】
兜兜抬起手、撓了撓額頭--父親隨著這個動作猛地后縮,擠出了滑稽的雙下巴。他的眼神,令兜兜想起在電視上看過的《動物世界》--那些被追逐的羚羊、有著相似的瑟縮。
如同是在面對著猙獰嗜血的惡獸。
“沒有,我沒有想發火的。”
呼--
父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肺里的空氣仿佛都隨之排干。
“記得,以后不要抬頭看天上;好嗎?”
并沒有等待回復,他抬起手、輕柔地抓動兜兜的頭發:
“走吧,我送你去上學。好好念書、上課,當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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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進學校、往班里走的時候,兜兜還是在操場上悄悄抬起了頭。
什么都沒有:除去帶些灰色的云層,并不怎么透亮地天空與刺眼的太陽之外,一切如常--
看不見廣播里那[未來命運]號的殘骸、也沒有媽媽口中的天墜之物;又是一個平凡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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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包里噼啪噼啪地亂響:里頭的磁帶沒有包好“書皮”--套住尖角,以防撞損的硅膠套;兜兜忘了買這種東西,走起路來就吵得很。
他挑挑撿撿,拿出微機課要用的磁帶、推進終端的讀取口里。隨著終端開始嗡嗡作響,他又把剩下的卡帶式課本堆進抽屜的一角,用破破爛爛的書包抵著。
終端很老舊--是85年推出的[書童]系列,同時支持打孔紙帶和磁帶:有著兩個沾滿油脂、摸起來黏糊糊的旋鈕,用來選擇上下左右;冒著瑩綠光芒的單色CRT顯示器上,布滿了劃痕、和用水性筆寫上的細細小字。
以及整整三十個圓乎乎的按鍵和指示燈,上頭的標注早就被磨沒了。
旁邊傳來同學們熱鬧的聊天:他們周末要去市圖書館、拿零花錢兌換公共大型計算機的使用時間,再租上兩盤最近剛出的[小玩伴]。還有隱隱的竊竊私語--不知道誰搞到了教室終端的還原碼,重新刷上一遍、就能在上課的時候偷偷跑游戲磁帶。
但這一切都跟兜兜無關:他仔細地把教科書擺在顯示器下,又擺好水筆和筆記本--
前面爸爸交代過要好好讀書、好好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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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鈴鈴...
上課鈴敲響了。可從走廊里進來的并非微機老師啤酒瓶底似的厚鏡片,而是班主任那用定型摩絲梳得油滋滋的三七分頭:他大步走進微機教室,身后是抱著一大疊文件、甚至直直抵到下巴的班長。
“今天微機課我來代一下。來,今天每個人要把這些登記文件打到終端里;大家注意速度,打不完就放學繼續打。”
教室里揚起些許同學們風聲似的、微弱且壓抑的嘆息--又要幫班主任登記他開的那些周末輔導班的學生信息了。
“都安靜!練好了這個錄入信息,過十幾年你們都有好處。甚至可以說是受益終身!”
“大家記住了我這句話!”他抓著一疊一疊的文件、從講臺前大步走下來,示意最前桌的同學往后傳;“是金子,總會發光...”
班主任稍作停頓,好把班級里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但你要是一泡屎,在哪個廁所不發臭啊,啊?”
“這個東西跟你們的課一樣重要!我要看看你們能不能學到點東西。把材料往后傳,對著輸入到電腦里。”
...
材料傳到兜兜這一排的時候,他還在忙著翻看微機課本:剛剛班主任說了什么,他完全沒注意到--
前桌同學把半疊材料留在兜兜的電腦桌上,又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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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傳一半停了?搞什么?”
班主任的皮鞋打在地上、噔噔作響。他大步走到教室中間,瞪著還在看著課本的兜兜。
“兜兜。”班主任抬高了他的音調,“兜兜!你聾了?”
他抬起手,用未曾修剪指甲的手指、狠狠戳向兜兜的額頭。
...
噼:一聲脆響。兜兜的腦袋沒有晃動、班主任食指上的甲床卻折斷翻起,露出內里的肉。他瞪大了眼睛、半張開嘴,似乎想要慘叫--
“別吵我看題目喔。”
兜兜仍在低頭看著課本,甩出了右手:先是打到了同桌的終端,接著又撞上了班主任的下巴。
...
終端被砸得朝外碎裂的“砰”、內里爆開的“啪”,還有一種輕但脆的炸響、還帶著些濕漉漉的潮感:像是有人掰開了根只凍上一半的棒棒冰。
短短的瞬間里,響起太多重疊的音--
骨碌碌...硬硬的、濕滑的什么東西先是撞上了墻,然后滾落到了講臺旁。
但接下來,重歸寂靜的教室中、只剩下了一種聲響:
“嗤、嗤嗤,嗤...”
聲音來自于兜兜的身邊:老師的臉孔上,那總是帶著促狹的笑容不見了--事實上,他的嘴巴也不過剩了一半。僅剩上頜的口部里,只有面動脈在壓力作用下,血液沖出身體那像噴泉也似,陣陣短促的細響。
他的下巴整個消失了。
失去了下巴的包裹,班主任的舌頭像被拉長的橡膠軟糖、垂落到喉嚨;看起來滑溜溜,讓人覺得會發出“咕嘰咕嘰”的滑稽怪聲。
他瞪著眼,卻遲遲沒有抬起手觸摸臉:只是呆呆望向像爆米花似炸得四處都是的、白森森的牙。屬于班主任自己的牙。
就如爆炸一般突兀--
班主任向上翻起白眼、終于跟破了洞的氣球人似地癟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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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收回甩出的右手--有顆牙齒嵌在了他揮出的外手背上。他拔下這顆有蛀痕的后槽牙、扔到一旁,又把手背在校服上抹了抹:
【好煩人啊。】
同學們望向班主任抽搐不已的身體:他敞開的口部、還在向上不住射出細細的紅色水柱--
“啊!”
一聲短且尖利的驚叫。像是聽見了召喚的鴉群,此起彼伏的、帶著哭腔的哀嚎塞滿了整個教室。
啪嘰,砰!
“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呀!!!”
又是一聲音調更高,已不像人類的厲喝:這次來自于剛剛還捧著材料四處分發的班長。他踩到班主任滾落的、沾滿血液而變得黏滑的下頜,狠狠摔倒在地。他趴伏在地上、抬起被血污糊住面孔的頭,帶著忽然涌出的淚水與鼻涕、放聲狂吼。
兜兜沒太注意這一切。他已經伸出了兩邊食指,把耳孔塞上--兜兜認真地盯著屏幕,黑白的像素點被隔壁那臺炸開終端的電火花照亮、變得沒有那么容易分辨。
“唔...A...還是C...”
他努了努鼻子:思考讓兜兜的頭皮發癢。但是--
爸爸媽媽都有說過,讓他好好學習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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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教師被爆炸終端掀掉下巴!》
芒街電視臺的節目組還沒等到下課,就已經趕到學校進行播報:僅僅比救護車和消防隊慢上那么一點、連標題都緊急擬好了--在一切都那么枯燥乏味的芒街,丁點兒的波動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等到班里同學都被問詢而來的家長們接回家、教室也被黃色封條攔起;兜兜還和父母一塊在校長室里聽著校長扯皮。
學校已經將這次慘絕人寰的事故、歸結為是終端意外爆炸的結果--至少消防隊和警員所做的初步現場鑒定上是這么說的。
校方請求兜兜的父母作為受害人的代表之一,共同向書童系列的開發商發起訴訟:
[除掉班主任的整容治療費用,剩下的賠償連讓兜兜念到博士后都綽綽有余;學校也能添上幾間多媒體教室。]
不得不說--兜兜雖然沒太搞明白發生了什么,不過校長的話還是蠻有說服力的:特別是他對于兜兜能念到博士后的假設;讓兜兜發覺眼前這個肚子滾圓的小眼睛老頭還蠻有見地。
無論是在場目擊的其他同學,還是趕到的老師與警務人員--沒有人留意到真正所發生的一切。
兜兜摸了摸重新變得光滑的手背,班主任留下的血跡還沒有完全清理干凈,但牙齒嵌入其間留下的齒痕早已消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爸爸媽媽不時轉過頭來看自己的眼神,其中帶著的意味包含了許許多多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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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兜兜早早便被趕上了床--臥室門外是爸爸媽媽哇哇啦啦的吵鬧聲、還有電視和廣播發出的巨響。這些聲音混在一起,讓人根本無法分辨其中的內容。
兜兜的睡眠質量總是很好,也能輕易地入眠:可今天,他翻來覆去卻總也不能睡著--
因為那顆他昨天撿回來、放在魚缸里養的腦袋又開始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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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母親--他們要殺了你。”收音機里的聲調忽高忽低,帶著遙遙的距離感。像是電臺的干擾音有了規律;“而且-而且-而且已經要動手了。”
“他們-他們!接受不了-這么這么這么-完美/優秀/無暇-的孩子...明白明白明白嗎--”
兜兜從床上翻起、由魚缸里撈起頭顱、用兩個手掌各自撐住頭顱的一端,捧在懷里。缸里渾濁的液體把他睡衣弄得濕漉漉的:
“你真的好啰嗦。媽媽她也不喜歡你。”
頭顱的眸子密密地眨動著,收音機里傳來更急促的聲音:
“我說的是真的-真的-真的-真--”
嘎嘎嘎嘎嘎...
兜兜的雙手向內、向里按壓。鎏金發絲之間有了縫隙、骨片穿破頭皮向外翻起;稠黃發亮的蜂蜜與濃白奶水由破口溢出,流過他十指的縫隙;那些彈珠似的、角膜混濁的眸子逐漸被擠出眼眶,隨后在悶悶的爆響里、和頭骨碎作一團:
啪嘰。
雙手終于穿過阻隔、合于一處--
爆響過后:這天墜之物,便僅剩濕軟的殘余、被隔著報紙的月光鍍上蒼白的表面。
兜兜隨手把這攤碎屑扔在地上,又抬起腳尖、在爛糊間掃了掃:
“喔...沒腦子,難怪聽不進我說話。”
頭顱更像個碩大的空心糖球、內里除去甜膩體液之外,并沒有豆腐似的腦組織。
并沒有聲音回應他:隨著頭顱的毀壞、收音機也徹底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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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臥室的門慢慢地推開,一簇昏黃的微光流瀉而出。
“睡了嗎?兒子。”
爸爸敲了敲門板,隨后才打開了兜兜臥室的頂燈;他站在那兒,身形有些佝僂--兜兜從未在他臉上,見到有如現在這樣溫柔的笑容:甚至帶著傷感與愛意。
媽媽也側過身、把自己的身體一角擠進房間。她用掌緣抹著眼角,口袋里鼓鼓囊囊地突出:
“寶貝啊?媽媽前面給你做了夜宵,現在吃點吧。”
他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兜兜腳下里新出現的小小尸骸--那頭顱的殘余物。
兜兜又在身上抹了抹、把腦袋黏糊的體液擦干,用腳把那攤爛唧唧的玩意掃進床底:
“好呀。”
...
他關掉臥室里的燈,走進客廳:
兜兜看見了爸爸手里抓著的東西--在桃木的槍身上,是兩根并排的、反射著燈光的錚亮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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