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府，知府衙門，燕思內(nèi)堂處，燈火通明。

客廳之中，有四人圍著八仙桌而坐。

案輒有一小釜，熾火于下，盤置雞魚羊之肉片。

八仙桌旁，穿大褂的師爺手執(zhí)一份奏疏而立，陰陽頓挫地念道：“自去歲一年無雨，草木枯焦。

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迨年終而樹皮又盡矣，則又掘其山中石塊而食。

始相聚為盜，搶掠無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數(shù)日后面目赤腫，內(nèi)發(fā)燥熱而死矣...”

坐在北邊的華陰知府楊新甲，白胖的臉上閃過不耐煩。

“準備進獻給宮中的那只鸚哥，昨個突然不吃食了。你親自去看看，照顧仔細了，有什么閃失，我拔了他們的皮。”

師爺見狀，遂收起手中急報，躬身退下。

楊新甲伸出筷子，夾起一片羊肉，在面前沸騰的鍋底中涮了涮，沾上酒醬送入口中。

“浪涌晴江雪，風翻晚照霞。有風，有肉，有火鍋，有霧，有美女，人間樂事，莫過于此。”

坐在楊新甲左面的，是個方胸圓背，身材厚碩的中年漢子，一開口，聲音格外洪亮：

“楊大人，你留我們兄弟在此，就是為了看你吃火鍋的？”

正沉醉風花雪月中的楊新甲，被駱養(yǎng)性出言打斷，心頭微惱。

但在看見駱養(yǎng)性衣服前擺上繡著的飛魚圖案后，又將那一絲不滿掐滅。

圓潤白膩的臉上，擺出和煦的笑容：“駱百戶，稍安勿躁。那鐵猴子意圖刺殺本官，攪得府里風聲鶴唳。

本官從安指揮使那里借調(diào)爾等護衛(wèi)，方敢坐在這里安心吃口火鍋，倒是讓二位誤會了。”

駱養(yǎng)性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當今圣上初登大寶，國步艱難。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指揮使安劍清奉命南下，辦一件秘密差事，來到這華陰府，尋求華陰知府配合。

誰料這知府楊新甲，靠著族姐為宮中后妃的關(guān)系，竟然要求安劍清派錦衣衛(wèi)護衛(wèi)他不日上京。

安劍清不欲得罪宮中貴人，于是安排兩名手下留在府衙之中。

千里迢迢南下，卻因為如此荒唐的理由滯留在此，駱養(yǎng)性自然不憤。

對于能被一刺客嚇得魂不附體的楊新甲，更是打骨子里瞧不上。

楊新甲右手邊的錦衣衛(wèi)董琨，聞言眼中兇光一閃：“聽聞前幾日華陰通判當街被刺，這個鐵猴子，是怕自己腦袋掉的不夠快嗎？”

說這話時，董琨那眼睛瞅了眼坐在下首的，身穿熊羆補服，身材壯碩無比的姚萬憲。

姚萬憲為天啟五年乙丑科武舉第一名，擔任這華陰府鎮(zhèn)守總兵之職。

面對楊新甲和錦衣衛(wèi)，姚萬憲臉上掛著笑容，顯得小心翼翼。

身體往前傾斜了幾分，這才開口道：“董大人剛剛來到華陰，自是對這匪逆不了解。

此人每次出現(xiàn)之時，皆以一張鐵制猴臉面具遮臉，鐵猴子之名也是因此而來。

這狂徒武藝嫻熟，屢屢對抗官府，出手往往奪人性命，又狡猾異常。此次想要抓捕逆匪，還有要借助二位大人的地方。”

此刻出現(xiàn)在這大堂之中的，有當朝武進士姚萬憲，錦衣衛(wèi)百戶駱養(yǎng)性和董琨，皆是難得的武藝精熟之輩，被楊新甲召集而來，用意不問自明。

鐵猴子的傳說，在華陰府三城五鄉(xiāng)，方圓近百里之地，已經(jīng)傳揚了兩年。

天啟六年十月，永寧縣陳鄉(xiāng)村，陳氏家族陳允中因服均徭，修理河道之時，不幸落水溺亡。

陳允中一死，家中男丁盡絕，只留陳允中之妻陳吳氏孤女寡母二人。

陳鄉(xiāng)村里長陳允福，垂涎陳吳氏美色，強逼不成。

遂聯(lián)合族中族老，以舉辦喪事為由，強將陳允中家產(chǎn)和地契變賣，舉辦設(shè)宴席，招待全村人，不分親疏，不計曾否為喪事出力，皆可入席共享。

設(shè)宴持續(xù)數(shù)十日，直至陳允中變賣的家財耗盡。

陳吳氏事后告至永寧縣衙，縣衙收了陳允福銀錢，以誣告罪將陳吳氏趕出。

最終導致了孤女寡母流落街頭，遭受同村人的欺凌，陳允中孤女更是被拐入青樓，不堪受辱，跳井自盡。

陳吳氏性情剛烈，聞訊之后生生碰死在陳氏祖祠門前，血濺當場。

最后還是同村的一名鄉(xiāng)紳，見其可憐，出錢收斂了母女的尸身。

數(shù)日之后，陳允福和陳氏族老，在夜間被打斷五肢，生生吊死在陳氏祠堂照壁之前。

照壁之上，更是寫清楚了陳允福勾結(jié)族老，暗害人命的卑劣陰暗之事。

那是鐵猴子第一次出現(xiàn)。

半個月后，鐵猴子再次出現(xiàn)，是在百里之外的藍田縣。

藍田縣寡婦郭林氏，靠著夫家的余蔭，在藍田縣經(jīng)營著五家米鋪，每逢災(zāi)年，都開倉施粥，在當?shù)厥怯锌诮员拇笊迫恕?

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鐵猴子斬斷四肢，釘在了米鋪門口，痛苦哀嚎了一個時辰，血流不止慘死。

官差前往調(diào)查，在米鋪的地窖之中，發(fā)現(xiàn)數(shù)名被捆縛的少女孩童，經(jīng)過詳查，皆為十里八鄉(xiāng)被人販子拐賣的女眷兒童。

接下來三個月時間，鐵猴子多次出手，專挑那些惡行諸多的大惡之人出手，華陰府轄下諸多縣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傳來鐵猴子作案的消息。

百姓聞鐵猴子之名，無不拍手稱快。

直到鐵猴子的屠刀，落在了官府頭上。

渭南縣官辦養(yǎng)濟院，多年來收留幼而無父、老而無子、身體傷殘、患有疾病而無法自理生活的民眾，全都容許進入養(yǎng)濟院，由官方進行贍養(yǎng)。

鐵猴子再次出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趁著養(yǎng)濟院院長吳清風出門之際，一劍刺穿他的喉嚨，又連殺養(yǎng)濟院五名管事的。

經(jīng)由從養(yǎng)濟院逃出的孩童口中，渭南縣民眾方才得知，吳清風暗中抓取拐賣兒童，弄殘流落街頭的乞丐關(guān)進養(yǎng)濟院中，騙取官府經(jīng)費，謀取暴利。

渭南縣百姓聞之，唾罵吳清風之際，已不敢為鐵猴子公然叫好。

面對如此肆意殺官的鐵猴子，官府自然張貼通緝令，捕快夜夜巡邏。

這一舉動卻并未嚇住鐵猴子。

郃陽縣最大的子錢家伍舉人，手中掌管郃陽縣最大的賭檔，背靠縣衙，富貴榮華，開設(shè)質(zhì)庫，將賭檔中本錢稱之為長生錢，對外放貸。

靠著賭貸伍舉人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也逼死人命無數(shù)。

山陽村借貸者林某因無法在規(guī)定時限內(nèi)還錢，伍舉人命人將其活活打死在街口。

家屬上告，官府介入，宣判伍舉人手下失手毆死人命，判罰銀十兩。

伍舉人堂而皇之走出縣衙大門，隨后被害人全家離奇失蹤，鄉(xiāng)民畏之，不敢開口。

十日之后，鐵猴子在青天白日下，將伍舉人生生摜死在門前石獅上，丟下一枚銅元，揚長而去。

次日，郃陽縣縣令在重重護衛(wèi)之下，離奇死在縣衙之內(nèi)，胸前放置銅元一枚。

天啟七年，陜西饑。

靖邊縣令上下勾結(jié)，私吞朝廷賑災(zāi)糧食，抬高糧價。

斗粟一兩二錢，民饑死者十之九，人相食，父母子女夫妻相食。

狼食人，三五成群，晝游城市，往往于稠眾中攫人而食之。

鐵猴子于眾目睽睽之下，闖入縣衙，殺護衛(wèi)，生擒縣令投入狼群分食。

開官倉放糧，活民無數(shù)。

凡此種種，兩年之內(nèi)，鐵猴子神出鬼沒，無論是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還是偽善的鄉(xiāng)紳，作惡的官員，只要被他察知惡行，等待的都只有死亡一途。

聽完姚萬憲一番言語，駱養(yǎng)性看了看廳外黑漆漆的夜幕，冷笑道：“聽你這么說來，這世間還真有不為名利，只求心中痛快，行俠仗義的豪俠？

俠字怎么寫，左人右夾，他難道不明白，當今世道，只有夾著尾巴做人的，那才能叫俠。”

駱養(yǎng)性身為錦衣衛(wèi)，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對于鐵猴子這等破壞規(guī)矩的存在，自然無比厭惡。

一旁的董琨倒是好脾氣，笑呵呵說道：“如今有姚大人和我們兄弟在此坐鎮(zhèn)，就怕那鐵猴子，沒那個膽氣敢來府衙。”

如今世道艱難，大明疆土到處都有活不下去的刁民造反，區(qū)區(qū)一個鐵猴子，還真不放在董琨眼中。

姚萬憲看了眼楊新甲，“我調(diào)過鐵猴子的相關(guān)卷宗，這是個真正的瘋子，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斷。

楊大人不日即將離任，一旦回了京城，他就毫無機會。所以我猜他肯定會抓住這段時間的空隙，選擇再次刺殺。”

駱養(yǎng)性嗓音渾厚，對臉色陰沉的楊新甲說道：“安指揮使進城之時，并未刻意隱瞞行蹤。鐵猴子能夠犯下諸多大案，顯然不是蠢貨，真的敢再次現(xiàn)身？”

錦衣衛(wèi)的兇名，可不是區(qū)區(qū)一府之地的那些飯桶衙門捕快可比的。

姚萬憲又開口道:“根據(jù)這些卷宗分析，鐵猴子年紀應(yīng)該不大。”

駱養(yǎng)性和董琨視線落在姚萬憲身上。

“天啟六年鐵猴子剛出現(xiàn)時，所殺的都是些諸如陳家鄉(xiāng)吃絕戶，拐賣孩童之類上不了臺面的角色。

出手雖然狠辣，但仵作驗尸，對鐵猴子的手段也有幾分揣測。大抵是在武館學了幾年拳腳，算不得什么厲害人物。”

董琨眼珠一轉(zhuǎn)，認可了姚萬憲的推測：“年少輕狂，行事肆意，有那么幾分道理。”

姚萬憲又道:“這兩年他案子越犯越大，官府卻一直捉拿不住。難免愈發(fā)狂傲，必然會再次犯案。”

董琨想了想，也同意姚萬憲的猜測。

駱養(yǎng)性直接拿起面前小釜上煮沸的酒壺。

將滾燙的黃酒一飲而盡：“管他什么來頭，若是敢現(xiàn)身，就把性命留在這里吧。”

剛煮沸的黃酒，在他手中卻好似感受不到溫度般，讓姚萬憲眼神一凝。

等到駱養(yǎng)性放下酒壺，他才看清，酒壺表面竟冒出淡淡白氣，隱隱結(jié)出一層白霜。

見駱養(yǎng)性無意間露出這一手本領(lǐng)，楊新甲吃下一口羊肉，撫掌笑道：“有三位在，本官無憂也！”

姚萬憲對著楊新甲抱拳道：“府尊，屬下看過鐵猴子的卷宗，此人瘋癲兇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次刺殺府尊，誤中副車，必然會再次出手。”

楊新甲眼神瞬間一變，透出幾分狠厲：“這逆匪還敢沖撞知府衙門不成？”

姚萬憲搖頭道：“有弓弩隊在，沖撞府衙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命。不過屬下真正擔心的，還是三日后...”

楊新甲聞歌而知雅意，猛地坐直身軀，直勾勾看向姚萬憲：“你是說，三日后的龍神祭？”

作為華陰府一年一度最大的祭祀，知府是必須要出席龍神祭的。

楊新甲沉默片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眼神陰冷，猶如一條擇物而噬的毒蛇：“那就安排好人手，鐵猴子敢來，就讓他祭奠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