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能不能別上綱上線。”劉小捷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你不對占多數。”王素敏單手下力，和面。

“過不下去就是過不下去，我總不能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一葉障目以次充好為一棵小破樹放棄一片大森林吧。”

“森林在哪呢？”王素敏皺著眉頭，“現在算二婚，縮水、貶值，當初我和你姐都勸慎重慎重，你耳朵里塞驢毛硬是聽不進，現在好，說散散了，錢沒錢，人沒人，落了個二婚頭擔名不擔利。”

“姐不也離了，怎么不說她？”小捷嘟著嘴。

“能一樣嗎？金波那是原則問題，你姐才跟他離，你這有什么原則問題？佟兵老實。”

“他老實，他爸媽不老實，我受不了，什么都不做，骨子里還滿滿優越感，整天就知道催生孩子。還有佟兵，豬大腸論堆提不起來，原來在國企做，嫌累，現在跑到外國的大使館給人家打掃衛生去。人都往高處走，他好，高開低走、好吃懶做，我跟他過不到一塊。媽，還有你不知道的呢。他就是個游戲人生。”

“什么游戲人生？”王素敏不懂女兒的話。

“玩游戲，從中學就開始玩街機、三國志，大學玩紅警、帝國時代，后來玩魔獸世界，一年前玩LOL，再就是皇室戰爭、王者榮耀，現在天天吃雞，玩游戲他倒與時俱進，一身肉。”

“你們不就是打游戲認識的嗎？”

“那是以前！我早都不打了，多大了，沒點事業心怎么行。”

“這些結婚前你都不知道？”

“偽裝得好，結婚前他爸媽都挺客氣的，誰知道一住到一起就不一樣了。動不動就說，你們外地來的怎么怎么的，我聽了難受……”小捷皺鼻子。

“也沒說錯。”和好面，王素敏開始揪面團。

“媽，離都離了，能不能有點立場！我才是你女兒！”劉小捷嚷嚷著。

王素敏擦頭上的汗。小捷心疼：“媽，樓下就有賣包子的，非費勁巴拉做它干嗎。”

“你姐愛吃，你別吃。”王素敏說。

小捷咂巴嘴：“那不行，最愛吃媽做的糖包子。這不是怕您累嘛。”

“人和人不一樣，包子和包子也不一樣。”王素敏感嘆，“按說從前都是說，人和人是平等的，可撂眼瞧瞧，怎么能平等，還是分三六九等。你可得吸取你姐的教訓。”

“我姐的教訓怎么這么多，等會兒她來了你再說，別背后說。”小捷嬉皮笑臉。

王素敏自顧自地：“我們就是平常家庭，心別太高，天上的月亮好，咱們夠不著。當初我不讓你姐來北京，她不聽，現在好，拼拼叉。”

“什么叫拼拼叉？”

王素敏有些說不出口。拼拼叉是老家方言，意思類似于：姘頭。不是合法夫妻，卻像夫妻，約等于情人。像王素敏這種一輩子行得端坐得正的良家婦女，在道德上，是看不上拼拼叉的。可女兒問到臉面上，她只能繼續催小女兒：“想想你自己怎么辦吧。”

小捷不以為意：“什么怎么辦？現在不挺好嘛，房子也有了，車子指日可待，工作不錯，身體健康，還想怎么辦？”小捷眼下的房子是政府福利搖號的自住型商品房。結婚前搖中，離婚后到手，剛好搬進來，不至于流離失所。

小捷繼續說：“再說了，媽，你那都是老觀念，女人離婚就完蛋了？我看不至于，反倒可能活得更好。姐如果不離婚，能有今天的成績？媽你如果不離婚……”小捷說不下去。她媽王素敏因為她爸家庭暴力離的婚，只是剛離不久，她爸就因酒駕出車禍去世。為這事，王素敏一直內疚，總覺得是她害了前夫。

小捷改口糊弄，做總結：“反正，離婚可能還是新生活的開始。你以前不是跟我說，碩士畢業一定要有成果，這個成果不是說要賺多少錢，而是生活過得好，對生活有積極的態度。”

王素敏麻利地壓面團，不看女兒，打斷她：“你就不打算再找了？”

“不好說。”

“才多大，以后都一個人過？現實嗎？”

“你跟姐不都沒再婚。”

“那不一樣。”

“我看差不多。”

“我有你和你姐，你姐有家駿，你還是光桿一個，一個女人來世上一趟，孩子都不生了？我跟你說，你過了四十一定后悔。”

小捷不作聲。這是她離婚后唯一感到憂慮的問題。生孩子。她年紀不小了，馬上三十三。媽媽說中了她的心事，這輩子，她還是打算要個自己的孩子。跟佟兵結婚兩年，一直沒懷上，去醫院檢查，兩個人都沒問題。佟兵爸媽剛催著她去做試管，她卻覺得自己和佟兵根本是性格不合、志向不合、各種不合。她提離婚，佟兵也有他的驕傲，立馬同意。沒有孩子，沒有財產糾紛，這個婚離得痛快。不過還是有人在背后說小捷的不是。說她當初貪圖佟兵是本地人才結的婚，如今覺得無利可圖又離婚。小捷不愿解釋。她有北京戶口，有自己的房子，她圖他什么？嫁過去這段日子，除了給她添堵，佟家不但沒幫過她什么，還處處防著她。她接受不了那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即便破落了，還暗暗拿著架子。

不過歸根到底，誰又不是呢。人這個東西，沒有優越感是不能活的。她劉小捷也自覺優越。突破層層考核，從地方考來北京讀書，畢業留京工作，拿戶口，定居。用老家人的話說，那也是地方上拔尖的，才能來北京，留北京。她覺得自己才貌都很優越，基因優越。不過離婚一次，卻讓她稍微貶值。冷不丁的，她成了二婚女人，跟她姐姐劉小敏一樣。

王素敏開始包包子，紅糖黑芝麻餡，劉小敏的最愛。本來，小敏一直催她來北京養老。王素敏一直沒動。丈夫去世后，素敏一個人拉扯兩個女兒長大，培養成才，在家里居功至偉。劉小敏、劉小捷都來北京打拼，剛開始小捷住姐姐那兒，后來嫌沒有獨立空間，搬了出來，再后來小捷結婚住佟兵家。小敏一個人住。小敏來北京早，當初咬牙在四環買個五十平的小房子——那時候北京還不限購，如今看來是有遠見的。房子太小，素敏沒過來跟女兒住。這當然是借口之一。她的借口還有：北京生活不習慣，物價太高，沒有老朋友等等。其實王素敏何嘗不想來北京。她也向往大城市。只是，她覺得女兒終究要再婚。她不愿意以負擔、包袱的形式出現，讓男方看到。所以一直等到小捷有自己的房子，又離了婚心情不好，王素敏才順理成章來北京。

“你姐最近怎么樣？”王素敏不經意地問。她還是關心小敏。

小捷在修指甲：“一會她來你問她不就知道了。”雖然學歷高，碩士，又是搞文化的，但現實生活中小捷是個粗線條。在王素敏看來，小女兒有時有點不長心，枉費了這個名字，捷。快速，迅速地。

“還那樣。”小捷這下長心了。

“跟我都不說？”

“說什么，媽你就別問了。”

王素敏把手中的包子碼好，忽然停下：“我做媽是不是特失敗？”惆悵得毫無預警。

“媽——”小捷說，“你這人就是一想就多，多愁善感。”

王素敏繼續包：“做母親的離婚，兩個女兒也離婚，你們是不是都跟我學的？咱們家的女人，怎么就不能過上安安泰泰平平穩穩的日子。”

“媽！”小捷有些激動，“現在不挺好的嗎？”

“好什么，你還好，年紀不算大，你姐這么提溜著，說馬上家駿也要過來，真不知道怎么辦，以后就這么一個人了？家駿走了她靠誰？靠你？靠我？上地鐵都有人給我讓座了。年少夫妻老來伴，還是得有個伴。”

“姐有伴。”小捷說漏嘴了。說完就后悔。

素敏得手，追問：“什么伴，說說。”小捷見逃不過，先說保證不能讓姐知道是她告的密才肯透露一二。王素敏當即保證，小捷還是猶豫。

素敏著急：“我是你媽，我能害你嗎，我能害你姐嗎。”劉小捷被逼得沒退路，這才悄沒聲兒地把自己掌握的姐姐劉小敏和陳卓的交往情況跟媽媽說了。陳卓離過婚，比劉小敏大五歲，四十出頭不到五十，現在一家互聯網企業做部門總監，有一個女兒，歲數跟家駿差不多，在上高中。

“就這么多？”王素敏懷疑小捷知情不報。

“全掏了。”小捷說，“你要問人臥室里的事，我可不知道。”小捷頑皮。

王素敏正經地：“多長時間了？”

“好像是我跟佟兵結婚之前認識的。”

“那你瞞著？！”

“我哪知道他們后來又有新發展。”小捷討饒，轉身去給鍋上籬笆。

王素敏快速地思考著，包子包完，上鍋蒸著，她就已經有了主意。她大概明白女兒劉小敏瞞著她的原因。這把年紀，又在拼事業，如果不打算有實質性突破，是沒必要說。小敏做事向來穩。可作為媽，她不能不操心。小敏雖然不小了，虛歲算不惑，但她面前，終究是女兒。小敏的問題也必須處理好，她是這個家的核心，從小到大，都是她在外面闖。她看著冷面冷心，但其實一股熱腸，看著文靜柔弱，實則剛毅頑強。相反，小捷表面上咋咋呼呼，其實是個脆弱的人，“色厲內荏”。離個婚，劉小捷幾乎被掃地出門。當然，是她提出來的。但終究沒得到什么好處，所以在媽媽王素敏看來，太便宜佟家了。總得給點青春損失費吧。畢竟是女孩子。可素敏也知道，一旦這么鬧下去，小捷心情肯定糟糕，說不定還會影響到睡眠、飲食、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工作，因此，還不如快刀斬亂麻，結束了才能有新開始。她擔心小女兒的情緒。這也是她火速趕來北京的原因之一。

門鎖響，劉小敏開門進來，換鞋，喊了一聲媽。小捷蹦跳著從廚房跑出來，幫姐姐拿拖鞋。

小敏笑著打趣：“看看你，哪像剛離婚，倒像才結婚。”

小捷說：“自由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