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城西的夜,仿佛被義莊的尸臭和商九悲那句不祥的預言浸透了,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陸雁回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荒坡。指尖那枚帶著暗紅烙印的舊銅錢,冰涼刺骨,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神不寧。
銅錢烙《南華》痕。
雷火焚身。
百萬官銀失竊。
還有那枚催命的閻羅令……
這一切,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思緒,最終都指向一個方向——青城山!商九悲離開前,口中無意識低喃的“青城山拋尸案”,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磷火,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青城山。道教圣地之一,清幽之地。拋尸案?又是什么詭異的兇案,竟能驚動商九悲這等人物?更關鍵的是,這案子是否與眼前的銅錢、官銀、乃至太乙觀的血案有隱秘的關聯?
十年蟄伏的浪蕩偽裝,在義莊燭火映照下那三具焦黑尸體和一枚刻著《南華經》的銅錢面前,徹底剝落。陸雁回不再猶豫,他需要立刻動身,前往青城山!直覺告訴他,那里藏著揭開這血腥迷霧的第一道縫隙。
他步履如風,在寂靜的街巷間穿行,目標明確——城西一處不起眼的騾馬店,那里有他寄存的坐騎。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壓不住心頭那團名為復仇和真相的火焰。腰間的青玉簫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動,觸手冰涼,提醒著他“繕性訣”的存在——這是師父留給他的,在血與火中保持冷靜的唯一依仗。
就在他即將拐入通往騾馬店的小巷時,腳步猛地一頓。
巷口的陰影里,靜靜地佇立著一抹素白。
蘇蟬衣。
她依舊是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臉上蒙著薄紗,如同月下凝聚的一縷寒霜。夜風吹動她寬大的衣袖和裙擺,仿佛隨時會隨風化去。她似乎早已在此等候,那雙清澈又深邃的眼眸穿透黑暗,精準地落在陸雁回身上,帶著一絲了然,一絲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邀請?
陸雁回的心弦瞬間繃緊。這個神秘的白衣女子,從金鉤賭坊到義莊,如影隨形,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袖中藏著的,又是什么?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在沉寂的夜色中對峙。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單調地敲打著夜的寂靜。
“公子步履匆匆,可是要去尋那‘青城山的風’?”蘇蟬衣率先開口,聲音清冷依舊,卻帶著一絲洞悉的意味,打破了沉默。
陸雁回眼神銳利如鷹,緊緊盯著她白紗覆面的臉:“姑娘似乎對我的行蹤很感興趣?”
蘇蟬衣眼波流轉,白紗下的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我對風中的血腥味更感興趣。”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陸雁回緊握的右手——那里正攥著那枚舊銅錢。“尤其是……沾染了舊日血痕的風。”
舊日血痕!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陸雁回的耳膜!她果然知道些什么!她看穿了銅錢上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在陸雁回眼底凝聚,腰間的青玉簫似乎感應到主人的心緒,發出極其輕微的嗡鳴。他指關節微微發白,聲音也沉了下來:“姑娘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面對陸雁回毫不掩飾的警惕和威脅,蘇蟬衣卻恍若未覺。她蓮步輕移,向前走了一步,那股清冽如寒梅的冷香再次飄來,竟奇異地沖淡了巷子里的霉味和陸雁回心頭的戾氣。
“知道得多,有時才能活得久。”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青城山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也更冷。一個人去,容易溺斃。”
陸雁回瞇起眼睛:“姑娘的意思是?”
“同路。”蘇蟬衣的回答簡潔明了,目光坦然地看著陸雁回,“我對那里出現的‘東西’,也很好奇。”
陸雁回沉默。這個女子的來歷、目的、實力,都如同籠罩在她身上的迷霧,深不可測。與她同行,無異于與虎謀皮。但……她展現出的洞察力,以及那份對“青城山的東西”的好奇,又讓他無法忽視。或許,她真的知道一些內情?或許,她本身就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更重要的是,他隱隱感覺到,拒絕她,未必就能甩開她。這個如同白色幽靈般的女子,追蹤的本事只怕同樣驚人。
夜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落。
半晌,陸雁回眼中的殺意緩緩斂去,重新被一層深沉的倦怠覆蓋,仿佛剛才的鋒芒只是錯覺。他松開緊握的拳頭,那枚舊銅錢安靜地躺在掌心,暗紅的烙印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隨你。”他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再看蘇蟬衣,轉身徑直走向巷子深處的騾馬店。
蘇蟬衣看著他挺拔而略顯孤寂的背影,白紗下的唇角似乎又彎了彎。她沒有言語,白色的身影如同無聲的流云,悄然跟了上去。
一路風塵,快馬加鞭。數日后,陸雁回與蘇蟬衣的身影出現在蜀中青城山腳下。
青城天下幽。層巒疊嶂,古木參天,云霧繚繞間,清幽之氣沁人心脾。然而此刻,這份幽靜卻被一種無形的緊張和恐慌所取代。
山腳下的小鎮,氣氛壓抑。行人步履匆匆,面帶憂色,交頭接耳間,聲音壓得極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草藥、硫磺和……一絲若有似無的、令人不安的甜腥味。
陸雁回和蘇蟬衣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兩人都收斂了氣息,陸雁回一身布衣,蘇蟬衣則用斗笠遮住了顯眼的白紗。他們很快打聽到拋尸案的具體地點——位于后山一處名為“擲筆槽”的偏僻幽谷。
沿著濕滑的石階向上,越靠近擲筆槽,那股甜腥味便越發濃重,混雜著硫磺和草木腐敗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山風穿過幽谷,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鬼哭。
當他們終于抵達谷口時,眼前的景象讓陸雁回心頭一凜。
山谷深處一片狼藉,顯然已被官府初步清理過,但殘留的痕跡依舊觸目驚心。幾處被挖掘過的泥土呈現暗褐色,那是血液大量浸透的痕跡。空氣中那股濃烈的甜腥味,正是來源于此。
更引人注目的是,谷中一塊巨大的、相對平整的青石平臺上,此刻正圍著一圈人。有穿著皂隸服色的衙役,面色蒼白,強忍著不適;有幾位身著道袍的青城山道士,神情凝重,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布設某種驅邪的符箓;還有幾個江湖打扮的人,遠遠站著,交頭接耳,臉上帶著驚懼和好奇。
人群的中心,是一個身材瘦削、穿著粗布短褂、腰間系著一把奇特長刀的中年男人。他頭發亂糟糟地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專注得近乎冷漠,正蹲在一具被白布覆蓋的尸體旁。
尸體不止一具!旁邊還有兩具同樣覆蓋著白布的尸體!濃烈的甜腥味正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
那中年男人對周圍的議論和目光置若罔聞。他伸出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異常穩定。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覆蓋其中一具尸體的白布。
“嘔……”幾個離得近的衙役和道士忍不住干嘔起來,連連后退。
饒是陸雁回早有準備,看清尸體時,瞳孔也不由得猛地一縮!
尸體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青灰色,皮膚緊繃腫脹,如同被水浸泡過久。但最詭異的是,尸體的皮膚表面,正緩緩地、不斷地沁出一種銀白色的液體!那液體粘稠如水銀,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一種冰冷、妖異的金屬光澤,如同活物般在尸體的皮膚上緩緩蠕動、匯聚,最終凝成一顆顆黃豆大小的銀珠,順著尸體的弧度滾落下來,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留下一個個細小的銀色印跡。
汞珠!液態的汞珠!從尸體皮下滲出!
這景象,超乎常理,詭異絕倫!難怪那些衙役和道士如此恐懼!
而尸體的額頭正中,被人用一種極其尖銳、極其陰毒的手法,刻下了幾個扭曲的小字!那字體歪歪斜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怨毒之氣,赫然是《文始真經》中的一句箴言:
“神躁則心蕩,心蕩則形傷!”
字痕深入額骨,邊緣皮肉翻卷,被滲出的汞珠浸潤,更顯猙獰可怖!
“庖丁門,莫傷麟。”陸雁回身邊,蘇蟬衣清冷的聲音低低響起,點破了那中年刀客的身份,“江湖上最好的仵作,也是最好的解尸刀客。他在這里,說明此案已驚動了真正的大人物。”
陸雁回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尸體額頭那行被汞珠浸潤的刻字上。《文始真經》!又是道門典籍!與那銅錢上的《南華經》殘句遙相呼應!這絕非巧合!
莫傷麟對周圍的驚駭視若無睹。他如同一個最精密的工匠,從腰間解下那把奇特長刀。刀身狹長,微微彎曲,刃口薄如蟬翼,閃爍著幽冷的寒光。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尸體的頸部、腋下、胸腹幾處關鍵位置輕輕按壓探查,動作輕柔而精準。
隨即,他握住了刀。刀光一閃!
沒有大開大闔的劈砍,只有一種極致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精準和流暢!那薄如蟬翼的刀鋒,如同庖丁解牛般,沿著尸體的肌肉紋理、骨骼縫隙游走,無聲無息地切開腫脹緊繃的青灰色皮膚,露出下面同樣呈現出詭異青灰色、被汞珠浸潤的組織。
他的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刀光化作一片幽冷的匹練,在尸體上游移。沒有鮮血噴濺,只有更多的銀白色汞珠從切開的創口中汩汩涌出,匯成細流,滴落得更快、更密集!
周圍的衙役道士看得臉色慘白如紙,有人甚至直接癱軟在地。空氣中那股甜腥味混合著硫磺和金屬的氣息,濃郁得令人窒息。
陸雁回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冷靜,緊緊盯著莫傷麟的動作。蘇蟬衣則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著刀鋒劃過皮肉時那細微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響。
片刻之后,莫傷麟的刀停了下來。他緩緩直起身,刀尖垂向地面,一滴粘稠的汞珠順著冰冷的刀刃滑落,滴在青石板上,融入那一片妖異的銀色之中。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那些令人作嘔的汞珠上,也沒有停留在被剖開的尸體上,而是死死盯住了尸體的耳廓深處!他那張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駭然的神色!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用刀尖最細的尖端,探入了尸體的左耳耳道。動作輕柔得如同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莫傷麟的刀尖輕輕一挑,一點極其微小的、暗黃色的東西被帶了出來,落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些極其細小的顆粒,混雜著暗紅色的干涸血痂和灰白色的耳道分泌物,看起來毫不起眼,如同最普通的污垢。
然而,莫傷麟卻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顆粒托在掌心,湊到眼前,借著昏暗的光線仔細審視。他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沙……”他口中吐出一個字,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發現驚天秘密的震顫。
他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將那些暗黃色的顆粒在掌心撥弄、排列。動作專注而神圣,仿佛在拼湊一幅關乎生死的謎圖。
陸雁回和蘇蟬衣同時向前一步,目光穿透人群,死死盯住莫傷麟掌心的那點微塵。
只見那些細小的暗黃色顆粒,在莫傷麟的指尖下,竟被排列成了一個極其殘缺、卻隱約能看出輪廓的圖案——那是由點和線組成的、充滿了古老玄奧氣息的圖形!
河圖!
雖然殘缺不全,但那獨特的排列方式,那源自上古的神秘符號……陸雁回絕不會認錯!他曾在太乙觀的殘破典籍中見過摹本!這正是傳說中伏羲得于龍馬、蘊含天地至理的河圖之形!
耳沙暗藏河圖!
尸體皮下滲出詭異的汞珠!
額頭刻著《文始真經》的惡讖!
耳道深處竟藏著象征天地奧秘的河圖殘形!
這層層疊加的詭異與玄奧,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漩渦,將陸雁回猛地吸入其中!寒意,比青城山的夜霧更濃重,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蘇蟬衣。
蘇蟬衣斗笠下的臉看不清表情,但陸雁回清晰地看到,她寬大的左袖,在無人注意的角度,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動了一下!仿佛她袖中藏著的東西,對莫傷麟掌心的河圖殘形,產生了某種強烈的感應!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陸雁回的目光,微微側過頭。隔著薄紗,陸雁回仿佛看到她眼中閃過一道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震驚,有狂熱,還有一絲……深沉的恐懼?
“河圖……”莫傷麟盯著掌心的殘圖,如同夢囈般低語,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凝重,“為何……會在這里?”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視著周圍驚駭的人群,最終,那銳利如刀的目光,越過人群,竟直直地落在了陸雁回和蘇蟬衣的身上!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你們,又是為何而來?
就在這時,蘇蟬衣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陸雁回耳邊低低響起,如同寒風吹過冰棱:
“看到了嗎?這汞珠映照的,不僅是月光……還有那部不該存于世的陰符天卷的影子。青城山的這趟水,比寒江更冷,也更渾了。”
青城山的夜霧,愈發濃重,將那滲出汞珠的尸體、那排列著河圖殘形的耳沙、還有那刻在額頭的惡讖,都籠罩在一片冰冷而詭異的迷蒙之中。月光穿過云層,灑在那些滾動的銀白色汞珠上,反射出妖異而冰冷的光澤,仿佛無數只窺探著深淵秘密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