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賭坊聽風說劍
- 陰符劫
- 東誑
- 4148字
- 2025-07-25 17:19:10
十年。
寒江夜雨的冰冷與血腥,早已沉淀在記憶的最深處,凝成一塊無法融化的玄冰。但有些東西,卻像那夜嵌入掌心的銅錢烙印,刻進了骨子里,磨不掉,洗不凈。
應天府,秦淮河畔,最喧囂的所在——“金鉤賭坊”。
這里沒有夜雨的凄冷,只有人聲鼎沸的熱浪、骰子碰撞的脆響、銀錢叮當的誘惑,以及濃得化不開的酒氣與汗味。空氣渾濁得如同粘稠的油,吸一口,肺腑里都仿佛塞滿了欲望的塵埃。
在賭坊最角落的一張骰寶臺邊,斜倚著一個男人。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面容稱得上俊朗,只是眉宇間總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與疏離。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衣,腰間隨意地系著根布帶,上面斜斜插著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簫。玉質溫潤,在賭坊昏黃的燈火下流轉著幽光,與這喧囂腌臜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便是陸雁回。十年前從寒江怒濤中撿回一條命的少年,如今已長成這副浪蕩模樣。
他手里把玩著一枚銅錢。銅錢很舊,邊緣被摩挲得光滑圓潤,中心方孔處,隱約可見一絲難以洗凈的暗紅痕跡。這枚錢,正是十年前那個雨夜,他死死攥在手心,隨他一同墜入寒江的那一枚。此刻,它在他修長靈活的手指間翻飛跳躍,如同有了生命,時而隱沒于指縫,時而又在指尖旋轉,發出細微而單調的嗡鳴。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骰盅上,又似乎穿透了那層厚厚的烏木,落在更虛無縹緲的地方。賭徒們的嘶吼、狂笑、咒罵,匯成一片嘈雜的洪流,沖擊著耳膜。但陸雁回的耳朵,卻在捕捉著別的東西。
風聲。
不是窗外秦淮河上的夜風,而是賭坊內無形的“風”。
骰子落盅時細微的滾動軌跡,莊家搖盅手腕肌肉的瞬間繃緊,某個賭徒因激動而驟然加速的心跳,甚至角落里那個一直沉默喝酒的刀客,手指無意識摩挲刀柄的沙沙聲……這些細微到極致的“風”,掠過他異常敏銳的感知,如同水紋般在他“繕性訣”維持的冰冷心湖上蕩開漣漪。
“買定離手——開——!”莊家嘶啞的嗓音蓋過喧嘩。
骰盅揭開,四五六,大!
“操!”“哈哈哈!老子贏了!”幾家歡喜幾家愁的聲浪再次炸開。
陸雁回指尖的銅錢恰好停止旋轉,穩穩地立在他的拇指指甲蓋上。他看也沒看結果,懶洋洋地將面前僅剩的幾枚銅錢往前一推,全押在了“小”上。動作隨意得像是扔掉幾片落葉。
旁邊一個輸紅了眼的胖子,抹了把臉上的油汗,斜睨著陸雁回:“喂,小子,看你面生,手氣背得很啊?都輸光了吧?還押小?莊家都連開三把大了!”
陸雁回眼皮都沒抬,只是用食指輕輕撥弄著立起的銅錢,讓它再次旋轉起來,發出那單調的嗡鳴。“手氣?”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倦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誚,“這世上哪有什么手氣。不過是……風往哪邊吹罷了。”
胖子一愣,沒聽懂這玄乎的話,只覺得這小子神神叨叨,晦氣得很,啐了一口便不再理會。
新的一局開始。莊家再次搖動骰盅,嘩啦啦的聲響牽動著無數雙貪婪或絕望的眼睛。陸雁回卻微微側了側頭,像是在傾聽窗外更遠處的什么。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陣極其微弱、極其迅疾的破風聲,從賭坊屋頂掠過,方向直指城西。不止一人,身法輕捷詭異,帶著刻意收斂卻依舊瞞不過他的陰冷氣息。這氣息……竟讓他沉寂了十年的心湖,猛地蕩起一絲帶著血腥味的漣漪!與太乙觀雨夜那七道黑影的冰冷殺意,隱隱有幾分相似!
指尖旋轉的銅錢驟然一頓!
就在這時,骰盅重重扣在烏木臺上!
“買定離手——!”
幾乎所有的賭徒都將籌碼押向了“大”,只有陸雁回孤零零的幾枚銅錢,還固執地停在“小”的區域。
莊家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手按在了盅蓋上。就在他要揭開的前一瞬——
“且慢。”
一個清冷、略帶沙啞,卻又奇異地帶著某種磁性的女聲,突兀地在喧囂中響起。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周圍幾桌的喧鬧都為之一靜。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賭坊入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一襲素白如雪的羅裙,纖塵不染,在滿堂濁氣中顯得格外刺眼,如同淤泥中驟然綻放的一枝白蓮。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發絲垂落頰邊,襯得肌膚勝雪。她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白紗,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眼波流轉間,時而清澈空靈,如映寒潭;時而又深邃幽暗,似藏漩渦。明明站在燈火通明處,整個人卻仿佛籠罩在一層迷離的霧氣里,讓人看不真切,也猜不透。她腰間沒有懸掛兵器,但左臂的廣袖卻顯得異常寬大沉重,隱隱勾勒出里面似乎藏著某種硬物的輪廓。
白衣女子無視四周或驚艷、或貪婪、或警惕的目光,蓮步輕移,徑直走向陸雁回所在的骰寶臺。她的腳步無聲無息,白裙下擺拂過油膩的地板,竟未沾染半分污穢。
她停在陸雁回身側,帶來一股若有似無的、清冽如寒梅的冷香,瞬間沖淡了周遭的濁氣。
“這一局,我跟這位公子。”她開口,聲音依舊清冷,目光卻落在了陸雁回押在“小”上的那幾枚銅錢上,尤其是他指尖仍在微微顫動的那枚舊錢。她的視線在那枚銅錢中心方孔的暗紅痕跡上,似乎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陸雁回終于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神依舊帶著倦怠,但在與白衣女子目光相接的剎那,那倦怠深處,卻掠過一絲極銳利的探究。他能感覺到,這女子身上有種極其隱晦、極其危險的氣息,如同冰層下潛流的暗河。她袖中藏的東西……更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警惕。
莊家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姑娘,買定離手了,要跟注也得等下一把。”
白衣女子恍若未聞,只是伸出兩根春蔥般的手指,輕輕拈起一小錠約莫五兩的雪花銀,放在了陸雁回那幾枚銅錢旁邊,押在了“小”上。動作優雅而從容。
“開吧。”她淡淡道,目光卻轉向了賭坊那扇對著秦淮河的雕花木窗,仿佛在傾聽窗外的什么,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莊家臉色微沉,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發作,只得冷哼一聲,猛地揭開了骰盅!
“一一二,四點,小!”
臺前瞬間炸了鍋!押“大”的賭徒們捶胸頓足,咒罵連連。只有陸雁回和那白衣女子面前的籌碼,孤零零地翻了一倍。
陸雁回看也沒看贏來的錢,指尖一彈,那枚旋轉的舊銅錢“叮”一聲輕響,被他穩穩收回掌心。他看向白衣女子,嘴角那抹倦怠的笑意深了些許:“姑娘好耳力。”
他指的,當然不是聽骰子。而是這女子,似乎也聽到了屋頂掠過的“風聲”。
白衣女子眼波流轉,白紗下的唇角似乎也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公子過獎。不過是……風中的殺意,太濃了些。”她的聲音依舊清冷,但話語里的意味,卻讓陸雁回心頭那根沉寂已久的弦,猛地繃緊!
殺意!果然是殺意!而且是沖著……?
就在此時!
“砰——!!!”
賭坊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猛地撞開!木屑紛飛,巨大的聲響瞬間壓過了所有喧嘩!
狂風卷著秦淮河畔濕冷的夜氣,猛地灌入暖烘烘的賭坊,吹得燈火劇烈搖曳,無數人的衣袂翻飛。
門口,站著三個鐵塔般的漢子。他們穿著統一的黑色勁裝,胸口繡著一個猙獰的鬼頭圖案,面色陰沉如鐵,眼神兇戾地掃視著賭坊內被驚呆的眾人。為首一人,臉上橫亙著一條蜈蚣似的刀疤,從額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更添幾分猙獰。
整個金鉤賭坊,如同被投入冰窖,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骰子聲、叫罵聲、銀錢聲,戛然而止。所有賭徒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驚恐地看著這三個煞神。
刀疤臉漢子目光如刀,緩緩掃過全場,最后,落在了骰寶臺后的莊家臉上。他抬起手,掌中托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令牌。非金非鐵,通體漆黑,入手沉甸甸,散發著一種陰森冰冷的寒氣。令牌正面,浮雕著一個栩栩如生、青面獠牙的閻羅頭像,怒目圓睜,仿佛要擇人而噬;背面,則刻著一個古拙陰森的篆體大字——
“秦”!
“閻羅令在此!”刀疤臉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刺骨的寒意,在死寂的賭坊中炸開,“奉秦廣王敕令,十萬火急!著應天府內所有‘金鉤’所屬,無論身份高低,即刻放下手頭一切事務,速至城西‘義莊’聽令!延誤者——殺無赦!”
“閻羅令?!”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在死寂的賭坊里點燃了無形的恐慌!方才還因輸贏而或喜或悲的賭徒們,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不少人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閻羅令!十殿閻羅的催命符!這代表著地下世界最不容置疑、最血腥殘酷的命令!
那莊家更是面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看著那枚漆黑的令牌,如同看到了自己的索命符。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刀疤臉漢子森冷的目光掃過他,如同看一個死人,不再多言,轉身便帶著另外兩人,如來時一般,大步流星地離去,沉重的腳步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賭坊內,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數息。
隨即,“轟”的一聲,如同炸了鍋!賭徒們再也顧不上桌上的銀錢,哭爹喊娘,推搡踩踏著,爭先恐后地向門口涌去,只想盡快逃離這個被閻羅令標記的兇煞之地。場面瞬間混亂不堪。
在這片混亂的奔逃洪流中,唯有骰寶臺邊的兩個人,如同激流中的兩塊礁石,紋絲不動。
陸雁回緩緩站直了身體。方才那副浪蕩倦怠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背脊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寒劍,緊緊盯著刀疤臉消失的方向,或者說,是盯著城西的方向。指尖那枚冰冷的銅錢,被他死死攥緊,幾乎要嵌進掌心肉里。
十年了。
閻羅令……
城西義莊……
那屋頂掠過的、帶著熟悉殺意的“風”……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這一刻被這根名為“閻羅令”的線,猛地串聯起來!一股壓抑了十年的、混合著血腥與冰冷的怒火,在他繕性訣維持的冰冷心湖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開始劇烈地翻騰、咆哮!
他猛地扭頭,看向身側的白衣女子。
蘇蟬衣不知何時也已站定,白紗覆面,看不清表情。但她的目光,卻同樣投向了城西,那雙清澈與幽邃交織的眼眸深處,似乎有異樣的光芒在流轉。她寬大的左袖,無風自動了一下,仿佛里面藏著的東西感受到了主人心緒的波動。
兩人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這一次,沒有探究,只有一種無聲的、冰冷的默契。
混亂的人潮還在向外奔涌,賭坊內一片狼藉。
陸雁回深吸一口氣,秦淮河畔濕冷的夜風灌入肺腑,卻壓不住心頭的灼熱。他不再看那贏來的銀錢,轉身,毫不猶豫地朝著門口混亂的人潮逆流而去。目標是城西,是那被閻羅令點名的義莊!
蘇蟬衣看著他的背影,白紗下的唇角似乎又彎了彎。她蓮步輕移,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輕盈地繞過混亂的人群,也悄然跟了上去。那清冽的寒梅冷香,在渾濁的空氣中殘留了一縷,很快便被奔逃的汗臭和恐懼徹底淹沒。
金鉤賭坊的喧囂徹底沉寂下來,只剩下滿地狼藉的賭具和散落的銅錢,以及那尚未散盡的、令人作嘔的欲望與恐懼混合的氣息。
夜風穿過洞開的大門,嗚咽著,仿佛在訴說著剛剛發生的驚變。賭坊聽風,風已說劍。一場沉寂了十年的血雨腥風,似乎正隨著這枚重現人間的閻羅令,在應天府陰沉的夜幕下,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