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城西臨水,東靠群山,背后慶水環抱沃野平原,外墻長十九里,巍峨聳立在慶水東岸,扼守南北通道。
這座城的規模如此之大蓋因歷史原因。
周國開國時大青山以南地區依舊處在分裂狀態,當時的割據政權就是以梅州為都城,而非如今的南安府。
南安雖然富庶,可一馬平川,只有少數丘陵高地不利防守。
而自北方到梅州這一帶,高山峻嶺,道路狹窄,難以攻克。
當初周國太祖皇帝令大將潘鳳領兵三萬平定大青山以南的偽漢國,主力大軍走西路直取南安,以五千余眾大破兩萬偽漢軍,隨后東西兩路合圍梅州城下。
圍城二百余日,城中糧盡,人競相食,守城將士趁夜開門引周軍入城,偽國滅國。
偽帝被殺,傳首周國京城,尸身就安葬在梅州城內。
拍打著城頭厚重磚石,曾雄想到此地當初的風云歲月,他身后的武官們則不知所謂。
那偽王的墳他也去看過,還令人清理了雜草,就在曾經的宮殿,如今的大軍倉庫之中,曾經也算風流人物了。
曾雄身材高大,臉面圓,膚色偏黑,與典型的西南人不太相同。
因為他家祖上是漢朝時派到西南管理地方的官員,后來漢朝覆滅,天下分崩離析,西南脫離中國,他們只能在當地扎根。
雖千余年過去,族譜上也記錄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們家一直對中國之事十分關注。
走到城墻北段,沿途巡視布防,墻角下哀嚎遍野,一百多座帳篷靠著城墻在慶水邊南北排列,里面都是安置的傷病人員。
軍中的軍醫忙碌到暈倒,依舊照顧不過來所有傷員,將邊上大片河水染成紅色。
周軍正沿慶水東岸發起猛攻,一個多月已經連拔他們眾多營寨,每天至少有上百人傷亡。
他走下城頭來到傷兵營詢問,“今天有多少傷員?”
軍醫擦去額頭汗水回答:“二百八十二人,這幾天一天比一天多。”
曾雄不覺意外,周軍的攻勢越發猛烈了,他們大概覺得離勝利越來越近,梅州近在咫尺,這正是他所希望的。
“多少人能活下來?”他接著問。
“五成左右。”
曾雄頓時皺眉:“之前不是七八成能存活嗎?難不成你們懈怠了。”
老邁軍醫官趕緊解釋:“將軍息怒,將軍息怒!之前天氣沒那么濕熱,而且如今城中藥石也沒那么充裕。
現在天氣炎熱潮濕,周軍箭矢上多帶傷毒,實在沒辦法。”
曾雄點頭,對老醫官道:“辛苦了。”
回頭問身后軍官,“今天周軍進攻如何?”
“愈發猛烈,他們有要牛車才能拉的大弩,發射的弩箭粗過手臂,以前不超過八臺,這幾天狗日的運十五臺過來,兄弟們吃了大虧。”親信軍官匯報。
“不過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全照著將軍吩咐,箭矢一點不儉省,全招呼回去,北軍傷亡定少不了。”
曾雄點頭,帶著眾人往城里走,“我軍傷亡呢。”
“四十二人陣亡,二百七十多人受傷。”
曾雄心里計算著雙方目前傷亡和剩余兵力。
在他這種久經沙場的將領心中,人命很多時候就是數字。
巡視檢查一圈后,有下人來叫:“將軍,夫人請你回去吃飯。”
“好了好了,我正談論大事呢,告訴她就回去。”
下人走后,他神情嚴肅吩咐周圍人換防事宜,以及明天往前線的增兵事宜,隨后令眾散去,各司其職。
回到城北家門外,他整理衣著,入門后把馬韁遞給下人,才滿臉堆笑進入正堂。
見到夫人早在桌前和父母子女一塊等他,連賠笑說:“夫人久等了。”
夫人有些不悅,“能不能早點安排,飯菜都涼了,爹娘年紀大了,脾胃不好。”
“好,我知道了。”曾雄答應一聲,坐在上方,妻子為他盛好飯遞過來。
“仗打得怎么樣?”
“跟之前一樣。”他答應一句。
“北朝軍還在南下嗎?”
“距離梅州還有二十里。”
“啊,北軍那個趙立寬是個悍將,人人都這么說,能擋住他嗎?”夫人有些緊張。
“沒事,都在我預料之中。”他胸有成竹說。
......
夜風習習,曾雄沏一壺茶坐在院中搖椅上乘涼。
這種竹編的搖椅是他的心頭好,無論到哪都要帶著,戰場上也好,官署也好,哪怕從占城國逃跑時也沒忘記。
忙碌一天難得卸甲悠閑下來,嘴里念叨著道:“趙立寬......”
這個最大的對手,在從雞鳴關驚慌失措逃回的殘兵敗將口中早有耳聞。
兇悍驍勇,在敵人眼中如同鬼神,在雞鳴關之戰中親自率軍分割戰場。
無論殘兵敗將怎么說,他都從中察覺到關鍵所在,農懷林那蠢貨把火頭軍鍋灶安排到河邊,遠離大營。
他可能以為那樣方便淘洗生米,取水也方便。
都是兄弟倆,為什么差距那么大呢?
不過趙立寬倒是辦了件好事,把農懷林殺了,沒那蠢貨在城里趾高氣昂,指東指西,所有事都好辦多了。
農懷林是農懷威派來監視他的,這種事大家都心照不宣。
這下好了,梅州城他一個人說了算。
趙立寬雖令他謹慎,但不至于害怕,他打了半輩子戰,在占城國平定那么多部族山頭,遇到勇猛的也不少。
對付這種勇夫,早有一套自己打法。
越是悍勇的將領往往越迷信自己的武力,總以為靠自己,靠武力能解決多數問題。
面對這種將領不能心急,必須慢慢削弱他的實力,并避開其鋒芒。
農懷林被擊敗后不少人都請戰,是他當時力排眾議不出兵的。
對方確實可能人困馬乏,但這種悍將基本都是不畏死之徒,他剛取得大勝時士氣正旺,草草出兵很可能被其背水一戰而擊敗。
之后他不斷派兵試探,并在河畔建十余座營寨,就是想試試趙立寬作戰風格。
趙立寬果然選擇強攻,而且絲毫沒有停手的架勢,越靠近梅州城,他越奮力進攻。
從每天不斷增加的傷亡就能看出。
曾雄忍不住搖頭,年輕人還是太年輕了。
那些營寨,那些傷亡都在他預料之中,對付這種悍將最好的辦法一是截其糧道,二就是不斷消磨他的實力,銳氣,耐心。
他做的正是如此,擺出不敢交戰的姿態,以連寨去不斷消耗他的兵力。
趙立寬接連拔寨靠近梅州城,必會以為他節節勝利,就要拿下梅州。
殊不知他早在城中準備一萬精銳兵力,未經任何消耗,養精蓄銳,枕戈待旦,就等著他被大量消耗的疲憊之師到達城北河面緩和,河谷平坦的開闊地帶。
那里有利于大軍展開發揮人數優勢!
如今五十天左右連續阻擊下來,傷亡已達三千多人。
北軍那邊應該會稍少,因為他們甲胄兵器更精良。
即便如此,根據斥候,間諜的消息,北軍能抽調出來作戰的部隊只有五六千左右。
他們有一兩千傷亡也是極大削弱。
等北軍“節節勝利”,精疲力盡打到梅州附近,面對自己韜光養晦靜候多時的大軍,該有多絕望。
曾雄閉目養神,聽遠處蟬鳴,忍不住自言自語:“趙立寬,或許是員猛將,不過還是太年輕,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