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皎月當空,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窗外十余里寬闊的江面倒映星月,浪濤嘩啦啦作響。
五天的急行軍后,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很沉。
他迷迷糊糊出了搖晃的船艙,甲板上已經有不少士兵活動,還有人趴在欄桿邊上嘔吐。
鐘劍屏過來,給他送來五個煮熟的雞蛋,兩大個炊餅,又泡了一碗茶,全放在桌上。
“我睡多久了?”趙立寬一面問一面手里不停往嘴里塞東西。
“一天一夜。”鐘劍屏答應,“將士們已經吃過,你睡得熟就沒叫你。”
趙立寬一機靈,叼著炊餅道:“我去撒泡尿!”說著噔噔跑出去了。
廁所在底層甲板,直接拉江里的,別說還有點凍屁股。
等他回來后,鐘劍屏已經把五個雞蛋剝了殼,趙立寬坐下一口一個,最后留了一個放口袋里,結果差點把自己噎死,小姑娘著急的遞上茶水,喝了兩口才緩過來。
船艙里點著燭火有些昏暗,鐘劍屏趕緊幫他拍了拍背,埋怨道:“你是小孩子嗎?”
他緩過來后問:“暈船的多不多。”
鐘劍屏搖頭:“太累了,多數都睡著了,反而沒事。”
這也算因禍得福,趙立寬道:“還有幾天到瀘州。”
“我問過船夫,如果一切順利三天就到。”鐘劍屏感慨:“水上比陸上快太多,六七百里的路,拉著這么多人,這么多輜重,也只三天。”
趙立寬起身,帶著她走到甲板上,江風習習,還有些冷,浩瀚江面寬闊無垠:“第一次見這樣的大江。”
鐘劍屏點頭。
“這還是逆水而行,如果順流而下,一天能走七八百里。”趙立寬遙遙望著高懸大江之上的明日。
鐘劍屏突然問:“這里離家多遠?”
“三千多里。”趙立寬答應:“怎么,想家了。”
“不想!”
“想你就說想唄,又沒人笑你。”趙立寬好笑看著她,小姑娘哼了一聲不跟他說話。
安靜江夜中,趙立寬隱約聽到啜泣聲,他借著月光提著燈籠來到下層甲板巡視,多數士兵睡得很香,船艙里充斥呼嚕聲、磨牙聲,伴隨腳臭、汗臭夾雜在一塊混合起來的難聞味道。
不過他的鼻子早習慣了,很快在角落他聽到哭泣聲的來源,走過去用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年輕的士兵在哭泣。
趙立寬招手把他叫到甲板上,小伙戰戰兢兢跟了出來。
“多大了?”趙立寬沒有責備,而是開口問他年紀。
小伙小心翼翼道:“稟將軍,十六。”
按大周律,參軍的最小年齡是二十歲,不過法律是法律,施行到地方就完全不同。
北方有許多像趙三那樣孤兒或是當親家庭的孩子,地方為了讓這些孩子有條活路,一般都會無視年紀讓他們入伍。
“想家了吧。”趙立寬說。
年輕的士兵搖搖頭:“報告將軍,不想!”
不過眼角的淚痕騙不了他,這么大的孩子跟他徒步三千里來這么遠的南方送死,饒是趙立寬心比金堅,也有些不忍。
趙立寬把兜里的雞蛋掏出來,披著月光遞給他,“你叫啥,吃了去好好睡覺吧,等打完戰我就帶你回家。”
“李平。”士兵告訴他,隨后接著他的雞蛋,一口嚼著吃了,也不哭了,回去睡起來。
江面靜悄悄,大船卻飛速前進著,底層從襄州征招的船夫們不斷輪換,十二個時辰有人在崗。
趙立寬下去問了一下,帶頭的告訴他,如果全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到瀘州。
.......
第二天,趙立寬趁著中午船只在武州城邊靠岸補給時在各船上走動,把所有年齡小于十八的士兵都登記下來。
原本準備靠岸一個時辰,讓船夫們休息休息。
沒想才半時辰不到,岸邊官員卻催促他們趕緊走。
趙立寬不解問他們為什么。
官員臉色為難:“將軍快走吧,百姓得到消息揚言要來趕你們。”
他有些懵,“百姓干嘛要趕我們?”
官員不說只催促他們趕緊走,他卻要問個清楚。
最后武州官員無奈:“這次大軍南下朝廷下旨征發民夫十萬。
江南面打仗,都從江北各州征人,兩年之內已經連續三次,百姓都鬧起來了。”
趙立寬頓時明白,仗是在大江南面的南安府大青山一帶打的。
每次數萬大軍需要征發江北面沿途州縣十萬左右壯丁運輸糧草,保證后勤等,還接連兩年之后征發三次。
每次受影響的人口應該將近百萬,民怨沸騰是肯定的。
他拱手行禮:“辛苦了。”
地方官感激回禮:“謝將軍體量我們這些小官。”
也不怪這地方官,也不耽擱,上船繼續趕路,直到他們走還沒見百姓來趕人,或許他們只是揚言,也可能沒趕到。
上船后他把鐘劍屏叫來,把手里名單遞給她:“到了瀘州你帶這一百二十六人守著輜重。”
“這些人怎么了?”鐘劍屏不解。
“不到十八的。”趙立寬扶著欄桿,看著江面。
“你什么意思?”鐘劍屏立即反駁:“我是親兵,是在戰場上保護你,不是看守輜重的。”
“是我媳婦的親兵。”
“不是說你是團練使,這是你自己說的!”鐘劍屏立即道。
趙立寬立即接話:“所以你要聽我的,這是本團練使給的命令,不聽就是違反軍令。”
鐘劍屏咬牙:“憑什么.......”
趙立寬笑道:“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姑奶奶。
兵貴神速,越快越早越有希望,一下船我親自領軍輕裝奔襲雞鳴關,敵人想不到我們來這么快,定能大獲成功。”
“這么篤定,那為什么把我們留下?”鐘劍屏瞪著他,眼中泛起水霧。
“以防萬一嘛。”趙立寬攤手,拍拍她的肩膀:“我又不是諸葛亮。
這一百二十六個十八歲都不到,要我們不回來,你把他們帶回北方去吧。多大的孩子就跟著我跑三千多里來,能走到這都是好漢了,不用去戰場上證明。”
鐘劍屏不說話了,低下頭不看他,嘀咕道:“你自己才十七裝什么大人說話......”
“我大得很!”趙立寬安慰她:“人定勝天,天下沒什么難事,敢不敢而已,等我回來。”
她點點頭,甲板上滴落細密水滴。
趙立寬抬頭看了一眼:“媽的,怎么下雨了,進去躲雨吧。”
江上風聲呼嘯,正疾馳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