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送暖積雪融化野草泛青樹枝抽綠,日曲卡山麓終于從冬眠狀態蘇醒過來。安妮一顆緊縮的鹿心變得舒展,一腔凝滯的鹿血變得流暢,快要繃斷的鹿神經也終于松弛。蒼白的荒涼的寒冷的饑餓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冬天終于熬過去了。熬過冬天是春天,度過寒冷是溫暖,跨越死亡是新生。安妮再也不用為食物發愁,為風雪擔憂,甚至對諸如虎豹豺狼之類窮兇極惡的肉食猛獸的恐懼感,也減弱到了最低限度。
安妮不是傻瓜,不是白癡,不是容易產生幻覺的精神分裂患者,她絕不會相信春天到了氣候回暖,虎豹豺狼就會閑置狩獵的爪牙,改掉吃鹿的習性,變成熱愛和平吃齋念佛的活菩薩。就像狗改不了吃屎,蜣螂改不了滾牛糞,只要野生動物還未被人類消滅殆盡,虎豹豺狼也永遠改不了茹毛飲血的本能。春天來了活動量增加,消耗量增大,這些猙獰貪婪的肉食獸,興許要比冬天捕獵更多的無辜的草食動物呢。安妮之所以對肉食獸的恐懼大幅度減弱,思想負擔幾何級數地減輕,并不是寄希望于肉食獸的良心發現,而是寄希望于草食類動物的急遽增多。被日曲卡山麓猛烈的暴風雪驅趕走的斑羚、巖羊、黃麂、野驢、香獐、狍子,還有同類馬鹿,在體內生物鐘的精確召喚下,成群結隊從遙遠的南方遷徙回來了;被春暉麗日曬照著的日曲卡山麓,黑土肥沃牧草油綠泉水清亮野花芬芳,是草食類動物的理想樂園和蓬萊仙境。草食動物增多,也就意味著數量相對穩定的食肉獸捕捉的目標增多,獵殺的對象增多,也就無形中減輕了母鹿安妮的生存壓力。好比饕餮之徒面對一盤菜肴必然窮夾猛吃盯牢不放,但假如滿桌珍饈,幾十只冷盤熱炒山珍海味花樣翻新琳瑯滿目,他也就不會死盯著其中的一盤菜肴必欲吃盡而后快了。
再說鹿肉雖然好吃,小黃麂味道更加鮮美;斑羚雖然善攀登,香獐雖然善跳躍,但嗅覺和視覺都不如馬鹿靈敏,體格也不如馬鹿健壯,奔跑的速度也不如馬鹿。這意味著同樣處于肉食獸的覬覦之下,馬鹿要比其他草食動物多一分逃生的可能。再說草食動物品種繁多,在河谷山坡草灘星羅棋布,也可以混淆捕食者的視線,分散捕食者的注意力,使它們心猿意馬,要撿西瓜丟芝麻,要撿芝麻丟西瓜,極有可能芝麻也丟了西瓜也摔了。好比野雉啄食一只螞蚱容易,倘若面前一群螞蚱,反倒不知啄誰才好,顧此失彼疲于奔命弄到最后連一只螞蚱也逮不到口。基于這種生存技巧,很多種類的弱小動物便成群結隊,即使食物匱乏也不愿群體瓦解化整為零被天敵各個擊破。這種弱者的生存技巧很窩囊很憋氣卻十分有效。
在上述幾種因素的作用下,本篇動物小說的主人翁年輕的母馬鹿安妮進入春季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也就變成自然而然的事。站在萬物的主宰、天地的精靈、宇宙的造化——人類的立場上來看待安妮的心理,未免覺得猥瑣覺得丑陋覺得渺小覺得卑微,但馬鹿本是孱弱的草食動物,對馬鹿來說生存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一切諸如道德感榮譽感羞恥心自我價值等等等等,都是可有可無的擺設和奢侈品。
一場又一場春雨把日曲卡山麓裝扮得蔥蘢翠綠生機盎然,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綻開了粉嫩的鵝黃的蟹青的大紅的花朵,姹紫嫣紅五彩繽紛鮮艷奪目簡直是美不勝收。安妮迎著清晨玫瑰色的晨曦,從亂石崗冬暖夏涼的巖洞來到牧草豐盛的山坡,大口大口將青草連同草葉上晶瑩透明的露珠嚼咬吞吃進去,味道好得就像人類在開宴會,在吃滿漢全席,直吃得肚兒溜圓胸口發脹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嘟嚕兒咕嘟嚕兒的飽嗝聲。吃飽了就臥躺在青草叢中曬著暖融融的太陽,甜甜地睡美美地睡香香地睡。有伙伴爵咪農替她站崗替她放哨替她驅趕討厭的蚊蠅牛虻,她盡可以放寬心睡得無所顧忌,不用害怕會遭到肉食獸的突然襲擊。睡足醒來睜開惺忪睡眼,不用尋覓不用走動,只要張開嘴巴就能吃到嫩甜香脆的青草。日子過得真愜意,日子過得真逍遙,比漢族過春節彝族過火把節白族過三月節傣族過潑水節外國佬過狂歡節和圣誕節還要安逸一百倍。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神仙日子,過它一年不覺長,過它十年也還不過癮,最好能過它個一百年!
安妮沒料到這日子才過了半個月,怎么就變味了褪色了,神仙般的樂趣也不知逃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環境沒有變,牧草沒有變,太陽沒有變,伙伴爵咪農的忠誠沒有變,恰恰相反,牧草更加茂盛,太陽更加紅艷,爵咪農更加溫順,日曲卡山麓的環境一天比一天優化。可安妮卻覺得這油綠的青草不再嫩脆香甜鮮美無比,晶亮的山泉也不再像蜜像酒像瓊漿般清涼爽口,天上的太陽也似乎偏紅偏亮偏熱照在身上并不怎么舒服。
她有時懶洋洋地躺在山坡上,一睡就是大半天,肚皮餓得咕咕叫也不愿動彈;有時卻莫名其妙地在亂石崗上又蹦又跳又吼又叫,像神經錯亂的瘋馬鹿;有時會無緣無故朝站在她身邊的爵咪農尥蹶子抵肚子,折磨得對方發出委屈的呦叫。她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沖動,有一種隱秘的渴望,有一種繾綣的心懷,有一種纏綿的向往,有一種孤獨的思念,有一種寂寞的等待,從靈魂深處輕煙般裊裊升騰起來,又隨著澎湃的血液彌散到全身每一個細胞。她總覺得心兒像洶涌的洪流,想要沖破堅固的河床;總覺得靈魂就像在繭子里已經成熟的蠶蛾,想要從繭子的禁錮中騰飛出去。她還只是頭三歲齡的缺乏生活體驗的年輕的母鹿,不懂生命的奧秘,不解母性的底蘊,也不明白陰陽之道乃為天道,雄歡雌愛乃為自然的生命哲理。她不明白這其實就是按捺不住的春情,撲滅不息的欲火,遏制不住的母性沖動,繁衍后代的一種生命本能。她煩惱,她沮喪,她覺得不自在,她覺得不快活。她覺得憋得慌,她覺得一切都不順眼,她覺得活著沒意思還不如去死,卻又舍不得輕生。她變得神經質,變得不近人(鹿)情,變得歇斯底里。
春天里百花開,蜜蜂采蜜,蝴蝶授粉,貓叫春,狗踩背,燕兒呢喃,驢打滾,正是大自然傳宗接代繁衍生殖的黃金季節。
馬鹿社會還很原始,沒有媒婆,沒有紅娘,沒有空中鵲橋,沒有電視覓知音,沒有廣告尋伴侶,也沒有名目繁多收費昂貴的婚姻介紹所。安妮的苦悶只有自己來消化,懷春也只能自己來解決問題。
她登上山岡,瞭望淹沒在斑茅草灌木叢和茂密樹林的那條神秘的遷徙之路,歸來吧鹿群。
那天黃昏,安妮踩著滿地金子般的夕陽到白鷺坳的堿水塘去喝鹽堿水。哺乳動物馬鹿和人類一樣沒有鹽就會四肢綿軟身體虛胖喪失強健的體力,因此安妮隔一段時間就要光顧堿水塘飲一通又苦又澀又咸的鹽堿水。爵咪農一會兒在前面開道,一會兒在尾后護衛,跑前跑后像個殷勤周到的隨從。
白鷺坳四周都是高聳的山峰茂密的原始森林,堿水塘就像一塊明鏡鑲嵌在綠色的鏡框間。天空沒有風,塘里沒有魚,水面光潔平滑沒有一絲褶皺,真像一塊清晰度很不錯的鏡子。安妮站在塘邊一塊龜形巖石上,水面倒映出她的倩影。瘦削的身體已養得圓潤肥碩,灰褐色的體毛變成紫紅,油光閃亮像涂了一層彩釉,三角形的臉龐清秀溫婉,唇吻間青黛如墨玉,兩條前肢的交匯處凸現出一塊芬芳馥郁讓異性神魂顛倒的皮下脂肪。她又側身曲頸端詳自己的后半個身體:杏黃色的腹部柔軟如水,四只乳房像橢圓形的柚子嵌在腹壁間,她曉得不久以后這四只乳房就會變成生命的泉,分泌出潔白馨香的奶汁,滋養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生命;富有彈性的尾巴在渾圓如磐的臀部纏繞擺動,發育得如此良好的臀部足資證明她安妮是頭有著正常生育能力的母鹿。可惜沒有公鹿來追逐,來懇求,來進攻,來征服,來相會,來甜甜蜜蜜,來卿卿我我,白白浪費著春天好時光、青春好年華。安妮顧影自憐,暗自傷懷,哀嘆自己紅顏薄命。
她將自己欣賞夠后,這才小心翼翼將肉感很強的嘴唇伸進水去汲了一口,水面蕩漾激起一圈圈漣漪,水中的倩影模糊了消失了。她一口接一口很快將體內消耗掉的鹽分補充足,這才將嘴唇從水面抬起。水波漸平,漣漪消失,水面恢復寧靜,堿水塘又變成一塊明晃晃的鏡子。她突然發現水面上自己的倩影旁赫然出現一頭公鹿的身影,比自己高出半個肩胛,和自己并排站在龜形巖石上。這怎么可能呢?鹿群還沒從遙遠的南方遷回日曲卡山麓,這一定是自己過度想象后產生的幻覺,或者就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影。她閉合鹿眼想讓幻覺和幻影消失,可重新睜開眼,水面上公鹿的身影依然存在,依然清晰可辨。她驚訝地疑惑地好奇地扭頭望去,確實有一頭公鹿佇立在自己身邊,正搖頭晃腦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自己。公鹿眉心有一塊蝶狀黑斑,背脊上有一條水紅斑紋,身上有一股她十分熟悉的汗酸味,哦,原來是整個冬季和她安妮形影相隨寸步不離在一個巖洞棲身又在一塊草灘上覓食的爵咪農。
這絕不是寫小說的人故弄玄虛,把安妮描繪成感覺遲鈍,把近在咫尺的爵咪農的性別都會遺忘的笨鹿。事實上是她雖然在漫長的冬季和爵咪農同居一洞,卻因為處在異常嚴酷的氣候條件下,能活下來尚且不易,誰還有心思調情戀愛?再說按照生物鐘的規律,日曲卡山麓的馬鹿只有春天才會發情,也就是說其他季節都過著和尚尼姑般的清靜無為的生活。她和爵咪農雖非兄妹,也只能產生兄妹情義。她從來沒有用打量異性的目光看過爵咪農,習慣成自然,也就慢慢忘記了爵咪農是頭從生理到心理都頗為正常的雄馬鹿。
安妮正處在待字閨中的懷春期,自然對雌雄接觸反應超乎尋常的靈敏。她一眼就看出爵咪農的神情有點反常,有點怪誕,有點不可捉摸,磨磨蹭蹭朝她貼近,體毛纏繞她的體毛,肌膚觸碰她的肌膚,脖頸伸得老長,含情脈脈地朝她伸過來。這家伙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一顆鹿心怦怦跳得激烈,跳得紊亂,跳得像一面胡敲亂捶的戰鼓;兩只鹿眼瞪得像牛眼,亮得像賊眼,閃閃爍爍像鼠眼,迸濺著駭人的光芒。
公鹿也好,種鹿也好,丈夫也好,情侶也好,配偶也好,嫖客也好,相公也好,白馬王子也好,東床快婿也好,反正是能建立奇妙的不尋常關系的他就在眼前。安妮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花了眼迷了心竅,何必舍近求遠,何必苦苦等待,何必朝思暮想。記得去年深秋她和他剛剛相遇時,他還是頭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四肢細弱,腦門上長著一對可憐兮兮的兩叉角架的先天不足發育不良的半大伢鹿。此刻她仔細端詳上下打量左右環視,這才猛然發現這家伙的形象已今非昔比,簡直就像換了頭鹿:象征著公鹿雄性力量的角架已從兩叉長成四叉,色澤也由稚嫩的米黃轉變成琥珀色;身體雖稱不上偉岸卻也躥高許多;竹棍似的細細的四肢變得茁壯結實,前肢交匯處和兩條后大腿暴突起一條條肌腱,顯露出公鹿成熟的風采。
安妮癡癡地看醉心地看,看得心旌搖曳看得春情激蕩看得心醉神迷。爵咪農溫熱的脖頸貼在她柔軟的頸窩上輕輕摩挲,交頸廝磨是哺乳動物特殊的愛情語言。她頸窩癢絲絲,芳心癢絲絲,全身像冰天雪地時泡在溫泉里一樣舒坦。她四條腿像被釘子釘牢在龜形巖石上似的無法動彈,說心里話她也不想動彈,或者說是舍不得動彈。
爵咪農嘗到甜頭得寸進尺膽子越來越大,伸出濕潤的舌頭來舔她的頸舔她的臉舔她平滑無角的額頭,她被舔得鹿心酥麻渾身癱軟,四肢像用柳絮編織成的。夕陽像頂紅帽子戴在青翠的山峰上,陰陽混沌,白晝和黑夜交割的黃昏時分,安妮的身心正處于松弛狀態。樹冠上歸巢的鳥兒在啁啾,似乎在吟唱著一首華麗的婚禮贊美曲。龜形巖石上留有太陽的余溫,這真是理想的婚床彩色的婚床溫馨的婚床。
安妮半閉著眼,月朦朧鳥朦朧愛心朦朧,朦朦朧朧覺得爵咪農正想把兩個身體融化成一個身體,兩顆鹿心粘連成一顆鹿心。
她沉浸在幸福的渾噩中正準備實踐母性的本能,突然間腦子里閃出兩頭大公鹿斗架,一頭母鹿在旁邊悠閑啃草的情景。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安妮昏熱的腦袋立刻冷靜,混沌的思緒立刻清醒,那彌漫全身癢絲絲的感覺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妮腦子里閃電般映現出來的其實是日曲卡山麓馬鹿群賴以生存防止退化和毀滅的一種行為規范,是任何一頭母鹿接受婚配時不可忽視不可逾越不可替代的必然過程,是每一頭母鹿與生俱有的鐫刻在心靈上的永不褪色的一條戒律。
在鹿群社會里,每到發情的春天,公鹿之間就會為爭偶發生斗架。即使母鹿的數量和公鹿一樣多,一夫一妻制可以平均分配,這種求偶爭斗也絕不會減少。最為常見的情景是,一頭母鹿用她婀娜的身姿青春的風韻和芬芳的體味把一頭公鹿吸引到自己身邊,盡管她對他漂亮的角架強健的軀體非凡的風度已有七分中意,卻并不急于投入他的懷抱,她會用罕見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耐心等待另一頭公鹿的出現。早到的公鹿也很知趣,會用粗野的嘹亮的嗓門向四周荒野頻頻發出示威的挑釁的求戰的呦叫。于是,便會有另一頭公鹿從山旮旯或灌木叢中奔將過來,兩頭公鹿大眼瞪小眼,鼻尖頂腦門,互相炫耀著頭上的角架。假如此時有一方掂量掂量實力,自覺不是對手,來個不戰而退,那么爭偶便演成一場不流血的輕松的喜劇。遺憾的是發情期的公鹿都像急紅了眼的賭徒、戒煙所出來的癮君子和自不量力的拼命三郎,于是兩頭互不謙讓的公鹿便會由互相炫耀頭頂的角架那種儀式化的爭斗,過渡到實質性的拼搏。堅硬的鹿角乒乓碰撞,犀利的角尖無情地刺向對方的肩胛和眼瞼,直打得頭破血流角架折斷,其中一頭公鹿實在支持不住轉身逃命為止。在一旁等待的母鹿這才會情竇開啟,伸出舌頭溫柔地舔盡勝利者身上的血跡,拋出愛的紅繡球。
對公鹿來說這是流血的爭偶,對母鹿來說這是淘汰式的擇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