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低空飛行,繞了個圈,繞到寨子背后那片小樹林,然后借著暮色掩護,在地面搖搖擺擺行走,摸進寨去。正是人類吃晚飯時間,也是狗搖著尾巴向主人乞討肉骨頭的時間,街道上沒有人影也沒有狗影。它悄悄來到一戶農舍的籬笆墻外,透過竹籬笆望進去,空蕩蕩的院子里,有一條花狗正趴在門檻下津津有味地啃一根骨頭,一只肥胖的矮腳雞婆正咯咯咯呼喚一群小雞進窩。金薔薇抓住這個機會,突然搖動翅膀起飛,越過籬笆墻撲向肥胖的矮腳雞婆。讓它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它飛過籬笆墻時,有一個穿靛藍短褂的漢子突然從屋里出來,估計是個有經驗的獵手,立刻大叫起來:“不好了,老鷹捉雞來啦!”花狗反應非常敏捷,扔下肉骨頭,第一時間躥到雞窩旁,守護在肥胖的矮腳雞婆面前,擋住了金薔薇的攻擊路線。一只母鷹是無法對付一條訓練有素的張牙舞爪的獵犬的,更何況獵犬身旁還有一位體格魁梧的漢子。金薔薇不得不放棄攻擊。這時,它看見院子墻腳邊有一只小黑雞正以生死時速向雞窩奔逃。這是一只貪玩的小黑雞,剛才沒理會矮腳雞婆歸窩的指令,這里啄啄蚯蚓,那里刨刨螞蚱,落在雞群后面。哦,只好見機行事轉而攻擊這只落單的小黑雞了。金薔薇折轉翅膀,空中急拐彎,降低高度伸爪去抓。目標太小,小黑雞又特別機靈,竟然抓空了。不得已,它只好降落地面,嘴啄爪踏,好不容易才將小黑雞抓到手。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時間,卻是性命攸關的轉換時刻。那位漢子已經去取掛在走廊墻上的獵槍了,金薔薇急忙起飛。但山鷹體格碩大,威猛有余而機靈不足,不像小鳥那樣一抖翅膀倏地就能起飛,必須先搖動兩下翅膀雙腿一蹬才能讓自己身體騰空,這需要一秒鐘時間。就在它搖動翅膀身體騰空的瞬間,那位穿靛藍短褂的漢子已將可怕的獵槍握在手里了。它拼命扇動翅膀,加大升空力量。這時,下面傳來漢子拉動槍栓的嘩啦聲,它不敢耽擱,拼出所有的力氣朝寨外疾飛。砰,傳來獵槍的轟鳴聲,它感覺到有一股尖銳的氣流擦著它的身體飛了過去。剎那間,左翼兩根翮羽像被一把無形的鋒利的剪刀剪了一下,折斷了。飛過打谷場上空,銅鼓也鐺鐺敲響了,那激越的鼓聲,震得它心驚肉跳。
還算幸運,它冒險成功了,損失了翅膀上幾根漂亮的翮羽,換來一只才出殼沒幾天的小雞。
別搶,別鬧,二一添作五,我來給你們分配。金薔薇站在鷹巢中央,推開小強盜一樣撲過來的哥哥鷹金追,又攆走小土匪一樣拱過來的弟弟鷹藍燦,為兩只雛鷹分割獵物。
給雛鷹喂食,不同的年齡段有不同的喂食方式,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剛出殼到二十天左右,母鷹將半消化的食物從嗉囊中反哺出來嘴對嘴喂,稱為渡食;二十天至兩個月,母鷹將肉塊從獵物身上撕下來,直接塞進雛鳥嘴里,這叫喂食;兩個月至三個半月,母鷹當著雛鷹的面解剖獵物,將撕碎的獵物拋在地上任雛鷹啄食,讓雛鷹學習分割獵物的技巧,稱為學食;三個半月至獨立生活,母鷹將獵物囫圇扔給雛鷹,讓雛鷹自己分割啄食,這叫投食。現在,金薔薇正采用第三階段喂食方式。
還沒等它把小黑雞分割開,兩個小家伙就又迫不及待地圍上來搶奪,更可氣的是,它們還互相擠對,用力把對方從金薔薇身邊擠走。去,不準胡來!金薔薇毫不客氣地用嘴殼將兩只雛鷹撥拉開。我曉得你們兩天沒進食已經餓壞了,但再餓也不能傷了兄弟和氣啊。饑餓是一種考驗,考驗你們是否真正具備互相幫助共渡難關的兄弟情誼。我相信你們不會讓媽媽失望的。
小黑雞太小了,也就小耗子這么大,少得還不夠喂飽一只雛鷹。它先將難以消化的雞頭和雞爪吞進肚去,它要保持一些體力,明天一早好有力氣去覓食。然后,它用爪子和嘴喙分割剩下的肉塊。哦,肉少得可憐,只能算是給你們打打牙祭,你們放心,媽媽明天一早就去尕瑪爾草原打獵,一定給你們帶只野兔回來,讓你們吃得打飽嗝。天有點黑了,它有點大意了。就在這個時候,金追受食物的誘惑,又強行從它翅膀底下鉆過來,企圖啄食雞肉。它夾緊翅膀,不讓金追的企圖得逞。它只注意防止哥哥鷹搶奪食物,卻忽視了弟弟鷹的鉆營行為。它沒發現,藍燦貪婪的嘴喙從它兩腿之間鉆進來,叼起雞肉就快速吞咽起來。那個時候,它只是將小黑雞撕啄開,還沒分割完畢,肉塊互相粘連,形成一長條肉串。藍燦確實是餓壞了,用狼吞虎咽來形容一點不過分,脖頸扭動著,拼命將肉塊往自己肚里塞。小渾蛋,你咋能吃獨食喲!金薔薇用腳爪掐住藍燦的脖子,想制止它的土匪行徑,可藍燦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脫它的腳爪,仍一個勁快速吞咽。金薔薇又用尖利的嘴喙使勁啄咬藍燦的背,血都啄出來了,可小家伙還是頑強地繼續進食。
它是母親,它總不能為了這么一點食物掐斷親骨肉的脖子啄穿親骨肉的身體吧?
也就短短幾秒鐘時間,一串肉塊全被藍燦吞進肚去。本來嘛,也就那么一點雞肉,僅夠藍燦吃個半飽的。
唧呀戈,唧呀戈,金薔薇朝實施了土匪式掠奪的弟弟鷹發出嚴厲的呵斥。也僅僅是嚴厲的呵斥而已,吃也吃進去了,吞也吞進肚了,除非開膛剖腹,休想再讓藍燦把肉串吐出來了呀。
在藍燦獨吞食物的過程中,哥哥鷹驚愕地張大嘴,望著藍燦發呆。當藍燦把最后一點雞肉也咽下去后,金追如噩夢初醒般狂嘯一聲,全身的羽毛就像刺猬一樣豎了起來,眼睛發綠,也不知是氣得發綠還是餓得發綠,沖上來扭住藍燦廝打起來。不許打架!弟弟鷹搶奪食物是做得不對,媽媽剛才已經批評它了,你是哥哥鷹,你也應該寬容大度些,就原諒弟弟鷹這一次吧。金薔薇用身體阻擋金追的進攻,并試圖進行勸解。然而,勸解不僅無效,似乎還火上澆油了,金追瘋子一樣橫沖直撞,不顧一切地撲到藍燦身上,又是撕抓又是啄咬,就像在對付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弟弟鷹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兩只眼珠子變得像兩粒螢火蟲,泛動綠瑩瑩的殺氣。金薔薇狠狠啄咬哥哥鷹的背,又狠狠敲打弟弟鷹的頭,動用母鷹的權威希望能平息這場斗毆,但效果甚微。搏殺的狂熱,已遠遠超過對懲戒的懼怕。它們拼命粘在一起扭打,它根本沒法拉開。兩個小家伙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鷹,力氣大得驚人,結構松散的鷹巢劇烈顫抖,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金追的攻勢似乎更猛烈些,將藍燦推到鷹巢邊緣,嘴里發出刻毒的詛咒,恨不得把弟弟鷹推下萬丈深淵才解恨。弟弟鷹因為肚子里填充了食物,似乎耐力更持久些,將哥哥鷹壓趴在自己身體底下,用已長硬的嘴喙啄咬金追的身體,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恨不得把哥哥鷹身體啄爛了才好。轟隆,鷹巢終于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斗,就像敲碎的瓷盤一樣,左側一角倒塌了,哥哥鷹身體歪倒,差點跟隨倒塌的鷹巢一起摔下深淵。嘩啦,鷹巢的好幾根樹枝被踩斷,踩出兩個大窟窿,弟弟鷹兩支腳爪伸進窟窿里,要不是有一根橫杈擋著,就變成斷線的風箏掉下去了。鷹巢已經四分五裂,但兩個小家伙的打斗狂熱仍沒有絲毫減弱,還在互相撕抓啄咬。它們似乎都已喪失了理智,非要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
唉,溫飽而知廉恥、懂情誼,沒了溫飽就沒了廉恥,就沒了兄弟情誼。
住手吧,你們不要命啦!金薔薇高聲尖嘯,你們雖然長出翅膀了,可你們還不會飛,如果現在你們掉下去,即使僥幸不摔死,也一定會成為野狼的夜宵。你們不是仇敵,你們是兄弟啊。
兩只雛鷹都把金薔薇的規勸當做耳邊風,仍沉浸在斗毆的狂熱中。金薔薇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攙扶它們一把,不讓它們掉下懸崖去。
很快,整個鳥巢都被毀了,所有的樹枝、黏土、獸皮等筑巢材料都不見了。兩個小家伙各自站在一根樹枝上,天已經黑透了,金薔薇擋在它們中間,它們彼此的身體沒法再接觸,斗毆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它含辛茹苦尋找食物,它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到銅鼓寨去捉雞,它差一點成為花狗的戰利品,它差點被獵槍射成馬蜂窩,結果又怎么樣?誰也不會體諒它的苦衷,誰也不會理解一個做母親的良苦用心。僅僅為了一點點食物,就誘發了新的窩里斗,就發生了你死我活的爭斗。
金錢松枝丫間,還懸掛著零星的樹枝草絲,那是鷹巢坍塌后的殘留物。它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鷹巢。對山鷹來說,這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這沒什么,它早已習慣了辛勞。鷹巢毀了,還可以重建;兄弟情誼毀了,是無法修補的,驅之不去的,還有籠罩在鷹巢上空的濃重的死亡陰影。
夜深了,一輪彎月懸在無云的夜空,對面山巒傳來凄厲的狼嚎,嗥叫聲雜亂而粗野,時高時低,此起彼伏,忽而如嬰兒啼哭,忽而如瘋子狂笑,聽起來好像是兩只公狼在進行爭奪首領地位的戰爭。
兩只雛鷹還在起勁地互相嘯叫辱罵,要不是金薔薇夾在中間,戰火將重新燃燒。想要獨霸生存資源的沖動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僅沒有湮滅反而變得越來越強烈了,這是它始料不及的。
為什么強者就一定要與殘忍畫等號?為什么強者生命不止,天下就爭斗不息?為什么非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不能我活讓你也活呢?難道生命的真諦就是自私,就是爭奪生存資源,就是無休無止地骨肉相殘?
金薔薇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即不該在它們出殼不久進入自然淘汰過程中出手干預。它以為自己有能力扭轉這種殘忍的窩里斗本性,它花了幾個月的心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以為自己已經達到目的,事實證明,那完全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美麗謊話。本性并未扭轉,仇恨也沒消失,只是蟄伏與冬眠,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變本加厲地爆發出來。
這次爭斗的起因是為了食物,就算它運氣特別好,明天一早就能逮到一只野兔,把兩只雛鷹喂飽,用食物換取和平,那也只能是暫時的和平而已。隨著小家伙日漸長大,對食物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它是只單身母鷹,它無法保證每天都能找到充足的食物來喂養它們,免不了還會有食物短缺的時候,免不了還會有饑餓相伴的日子,那么,引發殘酷競爭的導火索隨時都有可能被點燃。更為嚴重的是,兩個小家伙都已長成了少年鷹,再不是當初那個懵懵懂懂聽憑命運擺布的嬰兒鷹,它們的力量相當,它們勢均力敵,誰也不占壓倒性的優勢,無論是誰,也不可能在自己毫發不損的情況下將對方摔下懸崖,依目前的情形看,最大的可能是雙雙墜崖而亡。它想象著,一定會有這么一天,當它勞累一天空手而歸時,殘酷的窩里斗再次爆發,出現它不忍看的慘烈一幕:兩只雛鷹互相撕抓啄咬,仇恨在爭斗中節節升高,完全喪失了理智,在它們猛烈的斗毆中,本來就不太堅固的鷹巢轟然崩潰,兩只雛鷹連同鷹巢一起墜落深淵……這完全與它的初衷背道而馳,它當初救下弟弟鷹藍燦,以為能1+1=2,現在卻極有可能變成1-1=0。它不僅未能挽救藍燦的生命,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它還將賠掉哥哥鷹金追的生命。
它后悔極了,它理應尊重物種的成長規律,尊重遠古以來梅里山鷹每窩只養大一只雛鷹的傳統,而不是異想天開地要去改變一個物種的生存軌跡。現在,后悔也晚了。
一只鷹巢里容不下兩只雄鷹,這也許是天底下一個最殘酷的真理。
它深深地絕望了,徹底地絕望了。
七
那是一條蛻過好幾次殼的高山蝮蛇,一米多長酒盅般粗,蛇尾像是被剪刀剪過似的,奇怪地向兩邊叉開,就好像長著兩根尾巴,或許可以稱之為雙尾蝮蛇。它正順著一根樹枝慢慢游向鷹巢。
幸虧金薔薇今天運氣好,才離巢十多分鐘,就逮到一只躲在草叢里生蛋的褐馬雞,回來得早,及時發現了這驚險的一幕。在它看見雙尾蝮蛇時,這條該死的怪胎蛇離鷹巢還有十多米遠,依照蛇在樹上的爬行速度,起碼還要一兩分鐘才能對兩只雛鳥構成威脅。
金薔薇從容地降落在懸崖頂,將那只褐馬雞暫且寄存在兩塊巖石間的凹縫里,然后準備俯沖下去驅趕雙尾蝮蛇。
一般來講,蛇是梅里山鷹食譜上的美味佳肴,但鷹身上不具備抵御蛇毒的天生抗體,換句話說,鷹一旦被毒蛇咬到,也會中毒身亡的。因此,鷹大多捕捉無毒蛇或小型毒蛇,對超過一米長的劇毒蝮蛇,鷹會明智地放棄捕捉,所以,金薔薇只是想采取恫嚇戰術將雙尾蝮蛇趕走而已。
它已經撐開翅膀要起飛了,出于習慣,它朝鷹巢瞥了一眼,它看見,金追和藍燦各自站立在巢的東西兩端,哥哥鷹不時朝藍燦發出一串挑釁式的嘯叫,弟弟鷹則回敬金追一個狠毒的眼光。突然間,它將撐開的翅膀閉了起來。一個讓它心碎的念頭浮現出來:假如它聽任雙尾蝮蛇游向鷹巢,或許是一勞永逸解決窩里斗的天賜良機。它時常與蛇打交道,了解蛇的捕食習慣,蛇一旦吞進一只較大的獵物,便不會再有興趣攻擊另一個獵物。這是它想要放縱毒蛇行兇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假如想要闖進鷹巢的是花靈貓,它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侵略者擋在家門外的,花靈貓的捕食習慣是,一旦闖進鳥巢,會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雛鳥一律撲殺。不管是弟弟鷹還是哥哥鷹,個頭都已有成年鷹三分之二大,一只就足夠塞飽蛇的肚皮。蛇吞一留一,剛好能解開這段時間來嚴重困擾它的一道生存難題。
肚皮癟癟的雙尾蝮蛇又往前爬了五六米,鮮紅的蛇芯子快速吞吐,探測獵物方位,選擇攻擊目標。
金薔薇又撐開了翅膀。它是母親,怎么能聽憑毒蛇吞食自己的孩子呢?母鷹的神圣職責就是保護雛鷹免遭毒蛇猛獸的傷害。強烈的母愛,催促它俯沖下去,用尖爪利喙將雙尾蝮蛇從金錢松旁趕走。
可是,自從弟弟鷹獨吞小黑雞事件發生后,兩只雛鷹之間的仇恨與日俱增,一只鷹巢只能有一只雄鷹,這是它必須面對的現實。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兩只雛鷹之間隨時都可能爆發你死我活的爭斗。種種跡象表明,同歸于盡的慘劇不可避免。要么2-2=0,要么2-1=1,它又怎么能去選擇意味著什么也沒有的零呢?
金薔薇無奈地將翅膀收了起來。
雙尾蝮蛇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著鷹巢東側的金追,本來直線形的蛇身S形縮攏,游進鷹巢,蛇頭向東,慢慢向金追逼近。
金薔薇翅膀撐開了又收起,收起了又撐開,心里矛盾極了。理智告訴它,利用這條毒蛇進行自然淘汰,是最明智的選擇;感情卻一再催促它,俯沖下去,向耀武揚威的毒蛇猛烈撲擊,拯救自己的親骨肉,盡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它體驗到靈魂被撕裂的痛苦。
金追發現游進鷹巢的雙尾蝮蛇了,恐懼得全身羽毛膨脹,發出驚悸的嘯叫。這一來藍燦也跟著緊張起來,抖動翅膀,亮出嘴喙,朝著入侵者呀呀鳴叫。雙尾蝮蛇沒有理睬藍燦,徑直向金追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