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后，金薔薇每次喂食，都要進行同樣的食物誘導(dǎo)，就像小學(xué)生做功課一樣，也像人類教徒做餐前禱告一樣。它覺得這樣做意義重大，是培養(yǎng)兄弟情誼的必由之路，也是杜絕窩里斗的靈丹妙藥。是的，兩只雛鷹在表達兄弟情誼時，態(tài)度有點勉強，無論是哥哥鷹為弟弟鷹梳理羽毛，還是藍燦用脖頸摩挲金追的肩頸，動作都很機械，敷衍潦草，看得出來，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而是為了獲得食物的權(quán)宜之計，或者說是受到某種脅迫后的無奈之舉，但金薔薇覺得，改變物種的品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兩只雛鷹能克制手足相殘的本能沖動，順從它的意愿做出互相友愛的表示，證明已經(jīng)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萬事開頭難，良好的開端就是成功的一半，關(guān)鍵要有水滴石穿的毅力和恒心。它堅信，只要它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去，兩只雛鷹會養(yǎng)成兄弟和睦相處的良好習(xí)慣，習(xí)慣成自然，最終成為攜手并進的新一代雄鷹。
它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達到。
五
日曲卡雪山奇崛雄偉，屬于立體式氣候，山谷是夏天，山腰是春天，山頂是冬天。桃紅柳綠的五月，也經(jīng)常會遭到夏天雷雨的襲擊。那天上午，太陽剛剛從雪峰背后爬上來，突然刮起的大風，一大片烏黑的云，猶如千萬只大灰狼，從西北方向的天際奔騰而來。很快，烏云如貪婪的狼群吞噬了太陽，涂黑了湛藍的天空。閃電像一條條青蛇在烏云間游竄，豆大的冷雨噼里啪啦從天空砸下來，寒風料峭，氣溫驟降，一場暴風雨即將拉開序幕。在電閃雷鳴中，金追和藍燦朝金薔薇發(fā)出急切的鳴叫。這個時候，金薔薇就停棲在金錢松樹冠頂端，離鷹巢僅幾步之遙。按常規(guī)，這種時候，金薔薇應(yīng)立刻飛回巢中，半撐開自己的雙翼，將兩只雛鷹分別安頓在自己的左右兩翼，母鳥的翅膀是雛鷹最好的保護傘。它也確實起飛了，但就在雙爪即將落巢的一瞬間，它突然改變主意，使勁搖了幾下翅膀，又飛回樹冠頂端。它覺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可以讓兩只雛鷹學(xué)習(xí)如何互相依靠、互相依賴、互相依存。
一段時間來，在食物誘導(dǎo)下，兩只雛鷹確實表現(xiàn)出兄弟情誼的動作來，但它心里明白，那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流露，而是在饑餓威脅下的被迫順從，將來能不能習(xí)慣成自然實在是個難以預(yù)料的未知數(shù)。要想讓兩個小家伙真正樹立起同胞手足的理念，必須要通過具體的事例讓它們懂得，另一方活著，對自己不僅不是一個禍害，還能給自己帶來生存利益，可以獲得雙贏的結(jié)果，才能真正培養(yǎng)起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誼。
它覺得，眼前這場雷霆萬鈞的暴風雨是一個極佳機會。
兩只雛鷹眼巴巴盼著金薔薇用結(jié)實的翅膀給它們撐起遮風擋雨的保護傘，可媽媽還沒降落就又飛走了，兩個小家伙焦急地拼命呼叫，可金薔薇躲藏在樹冠里不予理睬。在它躲藏的這個位置，居高臨下可以把鷹巢看得一清二楚，而兩只雛鷹卻看不見它的身影。
暴雨如注，好像天河決堤似的，嘩嘩往下倒。很快，兩只雛鷹就淋得像落湯雞。山風呼嘯，那是從風雪埡口刮來的風，帶著冰雪的寒意，冷得有點刺骨。金薔薇看得很清楚，兩個小家伙冷得渾身觳觫，比樹上的葉子還顫抖得厲害。它曉得，兩只雛鷹現(xiàn)在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它溫暖的懷抱，出于母親的本能，它也有一種要把風雨中瑟瑟發(fā)抖的雛鷹攬進懷來的強烈沖動，可它拼命克制住自己，絕不能因為自己母性的軟弱而喪失培養(yǎng)兄弟情誼的好機會。兩只雛鷹雖然在風雨中冷得發(fā)抖，卻仍一個東一個西，彼此并沒有要靠近些的想法。你們很冷，是嗎，那你們就該互相靠近，以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就能抵御這徹骨寒冷。可是，它們似乎先天具有排斥性，根本不懂要互相靠近。它們只曉得伸長脖子拼命叫喚，盼望母鳥來為它們排憂解難。無情的雨下個不停，雨水灌進金追朝天鳴叫的嘴里，嗆得它咳喘不已。藍燦的嗓子也叫啞了，唧嘀——唧嘀——就像深秋蟋蟀斷斷續(xù)續(xù)的悲鳴。金薔薇心如刀絞，要是小家伙因此而病倒，它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啊。
一道閃電像把青峰劍刺進鷹巢旁一座巍峨的山峰，短暫的靜穆后，天崩地裂般一聲巨響，蒼老的金錢松似乎要被震裂了，發(fā)出咔嚓咔嚓恐怖的響聲。金薔薇看見，兩只雛鷹拼命用嘴喙去啄鋪在巢底的樹枝，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才好。
唉，小傻瓜啊，你們互相依傍在一起，你們就能互相壯膽，你們就能戰(zhàn)勝雷霆帶來的恐懼。
可即使面對地動山搖的霹靂，兩顆心仍然疏遠而冷漠。
風狂雨驟，風越刮越猛烈，刮的是西南風，金錢松傘狀樹冠正好處在風口上，狂風吹襲，樹干搖晃，樹冠大幅度擺動，整棵樹仿佛要被狂風連根拔起。金薔薇是成年山鷹，抓住樹枝蹲在樹冠上，都有一種站立不穩(wěn)要被拋出去的感覺，更何況兩只未成年的雛鷹。小小的鷹巢就像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舢板，一會兒被推到浪尖，一會兒又被拋到谷底。也許是筋疲力盡了，也許是被搖晃得頭暈?zāi)垦＃瑑蓚€小家伙都停止了鳴叫，趴在巢中央，一動不動，生命仿佛快被耗盡了。一陣更猛烈的山風襲來，高達數(shù)十米的金錢松似乎被吹彎了腰，突然，狂風一下子減弱，金錢松一下子挺直了腰，巨大的沖力，把無數(shù)片樹葉彈射出去，在厚厚的白色雨簾中，又下了一場綠色的葉子雨。
小寶貝，你們兩個互相靠近，就有了雙倍力量抵御這狂風驟雨。啊，難道你們的心果真是一片荒蕪的凍土層，無法培育和生長愛的幼苗？要你們學(xué)會互相依靠為啥這么難呀？
狂風還在呼嘯，鷹巢似乎快散架崩潰了，兩只雛鷹的情況也越來越不妙，撞過來跌回去，隨時都有被拋出巢的危險。
金薔薇緊張到了極點，也矛盾到了極點。它只要飛回巢，就能幫兩只雛鷹安然度過危險，但它要培育兄弟情誼的夢想恐怕是永遠破滅了。如果它聽之任之，再來一陣狂風的話，兩只雛鷹極有可能會被拋出巢去。假如真發(fā)生墜巢悲劇，那它就成了見死不救、故意謀害親子的罪惡之鷹了。
金薔薇看見，鷹巢就像在玩蹦床游戲一樣，大幅度劇烈搖擺，似乎就要四分五裂了。哥哥鷹金追似乎腳爪沒能抓牢，一下被甩到鷹巢邊緣，隨著樹冠擺動，又被拋回巢中央。弟弟鷹也難以保持平衡，在巢內(nèi)東撞西跌。
它揚起雙翼，準備飛回巢去。它不能再等了，它不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理想而白白丟掉兩只雛鷹的性命。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事情突然出現(xiàn)轉(zhuǎn)機，當兩只雛鷹同時被拋到鷹巢邊緣時，彼此的身體無意中靠在了一起，或許是出于一種撈救命稻草的本能，或許是出于一種找個伴分擔恐懼的心理，它們不約而同地朝對方伸出翅膀，你扶助我，我支持你，還朝對方伸出細長的脖頸，我牽著你，你拉著我。兩只雛鷹互相依靠，1＋1遠遠大于2，肆虐的風威勢頓減，它們不再被風刮得東倒西歪，不再有拋下樹去的危險。
金薔薇真比逮到一只黃麂還高興。
狂風漸漸減弱，冰冷的雨還在下，兩只小家伙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得瑟瑟發(fā)抖，它們緊緊依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又過了一陣，風停雨歇，烏云散盡，湛藍的天空出現(xiàn)一道美麗的彩虹。金薔薇看見，兩個小家伙站了起來，抖掉身上的水珠，沐浴燦爛的陽光，彼此間仍貼得很近，在沒有食物誘導(dǎo)也沒有母鳥催促的情況下，金追用嘴喙梳理弟弟鷹背脊上凌亂的羽毛，藍燦也用脖子擦去滴落在哥哥鷹頭頂?shù)挠曛椤＿@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出來的兄弟情誼，也是它金薔薇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
哦，你們經(jīng)歷了暴風雨的洗禮，你們經(jīng)受了生與死的考驗，你們凝結(jié)了同心同德的兄弟情誼，你們將分享這美好的生活。
六
暮靄越來越濃，地面的物體越來越模糊。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再繼續(xù)巡飛已失去意義，金薔薇拍扇翅膀，垂頭喪氣地往家飛。
人難免有倒霉的時候，鷹也難免有不走運的時候，金薔薇這兩天運氣差極了。昨天在尕瑪爾草原巡飛了半天，就在洞穴旁的一棵香樟樹上等待，結(jié)果等到天黑，也不見狡兔出來。偶爾有一天沒覓到食，對梅里山鷹來說，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凡野生動物，無論飛禽走獸，只要是肉食動物，生理上都有耐饑餓的本領(lǐng)，如蛇類飽餐一頓后可以十天半月不再進食，老虎吃飽后三天不吃東西照樣能精神抖擻地狩獵捕食，而梅里山鷹最長的耐饑時間是三天。金薔薇相信自己第二天運氣會變好，找到合適的獵物，遺憾的是，壞運氣還在延續(xù)。今天一大早，它就飛到尕瑪爾草原上空，倒是發(fā)現(xiàn)一只剛出生的小斑羚。初生小斑羚約十來斤重，也是鷹的捕捉目標之一，可是，這是一家子斑羚，夫妻斑羚警覺性都頗高，只要它一降低高度，公斑羚立即用尖利的犄角朝著它俯沖的方向狂挑亂刺，母斑羚立刻就將小斑羚罩在自己的身體底下，它在天空盤旋了很久，還是無懈可擊。地面覓食落空，它轉(zhuǎn)而瞄向空中。梅里山鷹是日曲卡雪山一帶當之無愧的空中之王，無論鵲鷂鴿雉，都在山鷹的食譜之列。天空有山鷹矯健的身影，其他鳥避之唯恐不及，找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只巖鴿從空中飛過。它立即疾飛而去，追了好幾公里，眼看就要逮著獵物了，突然，巖鴿倉皇鉆進山崖上一條深深的巖縫，再也不出來了。它試了好幾次，巖縫太窄，它碩大的身體無法鉆進去，只好灰溜溜地放棄這場狩獵。唉，又是一個沒有收獲的日子。
連續(xù)兩天吃不到東西，它還能支撐，但兩個小家伙怕是難以忍受了。
兩只雛鷹個頭已有成年鷹三分之二大了，全身覆蓋褐色的羽毛，翅膀已長出翮羽，已經(jīng)從兒童鷹成長為少年鷹，金追羽翼間兩道金色斑紋濃艷得就像油畫色彩，藍燦金藍色嘴殼越來越光彩奪目，稱得上是一對英俊少年。假如不出意外，頂多還有一個月，它們就能展翅飛翔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消化能力極強，昨天它沒有帶食物回去，兩個小家伙已經(jīng)餓得嗷嗷直叫了，它如果今天再空手而歸，怕兩個小家伙會餓出病來啊。
天快要黑了，找尋食物非常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到銅鼓寨去捉小雞。
日曲卡雪山一帶人煙稀少，但再蠻荒的地方也有人的蹤跡，古戛納河畔就有一個牧民居住的銅鼓寨。所謂銅鼓寨，就是寨子打谷場上有一架敲起來聲震屋瓦的千年大銅鼓。寨子里當然養(yǎng)著許多雞。人類豢養(yǎng)的家禽，那是鳥的異化，飛不高跑不快，鷹爪掐住脖子了也不會反抗，對梅里山鷹來講，抓雞好比囊中取物。可是，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冒險到銅鼓寨去捉雞，原因很簡單，那些普遍患有肥胖癥的雞，有人類的獵狗和獵槍保護。只要寨子上空掠過山鷹矯健的身影，神經(jīng)質(zhì)的獵狗立刻就吠聲連天，穿透力極強的銅鼓也會鐺鐺敲響，假如山鷹還往下俯沖的話，獵槍就會砰砰射來。曾經(jīng)有一只名叫可可靈的雄鷹，年紀大了，右眼患上白內(nèi)障，很難發(fā)現(xiàn)并逮住行動敏捷的獵物，實在餓極了，便飛到銅鼓寨去捉雞。結(jié)果，當它飛經(jīng)那架千年大銅鼓時，冷不防銅鼓鐺鐺炸響，它內(nèi)臟被強大的聲波震裂，七竅流血而亡。還有一只名叫老阿朵的雌鷹，在抓一只兔子時右腳爪不小心被兔牙咬傷，殘疾鷹捕食困難，也是餓得受不了了，就飛到銅鼓寨去捉雞，雞毛還沒撈到一根呢，就被獵槍炸飛了腦袋。一點也不夸張地說，對山鷹而言，到銅鼓寨去捉雞，就是飲鴆止渴，一種愚蠢的自殺行為。
盡管如此，金薔薇還是決定去冒險。
它不能眼睜睜看著兩只雛鷹餓壞身體。它之所以敢去冒險，是因為它掌握了一個改變山鷹從高空俯沖的狩獵習(xí)慣，出奇制勝奇襲獵物的本領(lǐng)。這個本領(lǐng)，是夫君藍嘴鉤生前教給它的。藍嘴鉤頭腦聰慧，算得上是只天才鷹。那是在它們結(jié)為終身伴侶不久的事。它們在古戛納河畔一個隱秘的土坑里發(fā)現(xiàn)一窩還在吃奶的細皮嫩肉的小野豬。人類喜歡吃烤乳豬，山鷹喜歡吃活乳豬。可惱的是，母野豬的視覺和聽覺十分靈敏，它們一出現(xiàn)在土坑上空，母野豬就會吭吭吭發(fā)出急促的報警聲，乳豬們就會急急忙忙鉆進深深的土坑，母野豬則晃動嘴角兩支如匕首般的獠牙，兇神惡煞般守護在土坑的出入口，再厲害的狩獵者也只能望豬興嘆。金薔薇正準備知趣地離去，藍嘴鉤突然示意它留在空中巡飛，它自己則飛向遠方，飛到母野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突然降低高度，貼著地面往土坑飛行。這時候，金薔薇在很遠很高的天空盤旋，顯然對正在草地上奔跑嬉鬧的乳豬構(gòu)不成威脅。母野豬警覺的視線緊緊盯著金薔薇，忽視了對其他方向的警戒。金薔薇鳥瞰地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藍嘴鉤飛到離土坑還有兩百米左右時，母野豬似乎聽到了來自背后的翅膀振動的聲響，立刻扭頭去看，關(guān)鍵時刻母野豬犯了個經(jīng)驗主義錯誤，抬頭往空中觀察，碧空如洗，連麻雀都沒有，丑陋的豬嘴露出疑惑猶豫的表情。這時候，藍嘴鉤又往目標疾飛了一百多米。母野豬這才看見藍嘴鉤貼著地面迅疾飛撲而來的身影，立即發(fā)出吭吭的豬式警報，正玩得興高采烈的乳豬們慌慌張張爭先恐后往土坑里跳，但已經(jīng)遲了，藍嘴鉤矯健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土坑上方。母野豬背上的豬鬃一根根倒豎起來，大吼一聲迎面朝藍嘴鉤沖撞過來。藍嘴鉤似乎早有準備，尾羽輕輕往下一壓，在空中做了個魚躍龍門式漂亮的飛行動作，輕松地避開母野豬的迎頭撞擊，撲向一只還來不及跳入土坑的乳豬，將獵物拎向空中……
金薔薇決定效仿已故夫君藍嘴鉤的做法，改高空俯沖為地面偷襲，或許能躲過獵狗和獵槍，吃到鮮美的雞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