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人因著突然響起的馬蹄聲而疑神疑鬼之際，陳寧已然分別看清了兩方人馬的來歷。

從長街東頭過來的，非是哪方衛(wèi)所兵馬，而是打著某某民壯鄉(xiāng)兵的旗幟。

說是民團(tuán)，卻又鎧甲弓弩俱全，一個個精壯漢子，胯下皆是高頭大馬，行進(jìn)間隊列嚴(yán)整有序，儼然一副強軍之態(tài)。

當(dāng)先領(lǐng)頭的是一昂藏漢子，身軀魁梧不說，臉上更是虬髯如戟，看著就像一員天生的武將，但他穿戴的卻是一套文官服飾。

頭上一頂四梁冠，腰纏素金帶，一身大紅官袍，胸前補子繡著四色云鶴。

這些陳寧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要說對方究竟是個什么官，他卻弄不明白。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事到如今，別說先前寒露隨口許諾過的那個役長，就連自家所在的錦衣衛(wèi)司小旗是個什么官，陳寧也是一頭霧水……

至于從長街西端過來的，卻是熟人了。

當(dāng)先一桿豎旗，上書“先斬后奏，皇權(quán)特許”八個大字。

如此威風(fēng)凜凜滿是殺氣，非是飛揚跋扈的西緝事廠還能是誰？

旗下執(zhí)桿之人，也正是多日不見的霜降本尊。

這上位諜探此刻神情嚴(yán)峻，眉頭也微微皺起，仿佛有甚不解之事在心中盤繞一般。

在他后方，是一水的精悍番子，人人頭戴笠形盔身著黑色錦衣，外間還套著件湛藍(lán)色的布面甲，行進(jìn)間紀(jì)律嚴(yán)明，竟是一絲雜音也無。

西緝事廠從西頭過來，此時距離王府本就更近，因而率先奔至陳寧等人面前。

但在抵達(dá)一眾人身邊時他們卻是毫不停歇，直愣愣往前，和另一邊過來的那隊人馬齊齊合流，將已然慌神的幾名刺客團(tuán)團(tuán)圍住。

甚至在從陳寧跟前打馬而過之時，霜降都未曾斜視過一眼……

戰(zhàn)馬嘶鳴聲中，被包圍的刺客在經(jīng)歷過最初的慌亂之后，竟是背靠背結(jié)起了陣，顯然是打算拼死一搏了。

見狀，霜降將旌旗交給側(cè)后一名番子，正過身剛要說些什么。

豈料對面那位紅袍文官卻是突然舉手往前一揮，同時冷冷說出一語來。

“殺！”

聲若洪鐘，粗糙剛硬。

他這一聲令下，當(dāng)即便有二十名著重鎧持長槍的漢子越眾而出。

徑直排成兩排，往著刺客緊逼去。

“刺！”

不顧刺客們的臨死反擊，任由對方的武器落在自家鎧甲之上，這些漢子只是隨著號令悶頭行事。

“收！”

“刺！”

“留活……”

兩遍。

不過僅僅喊了兩聲口令，僅剩下的刺客便被屠戮殆盡。

整個過程在轉(zhuǎn)瞬即逝中被嚴(yán)格執(zhí)行，甚至于連霜降那聲“留活口”都尚未全部喊出，便已結(jié)束……

眼見刺客倒地，那些重甲漢子竟不就此收手，轉(zhuǎn)而抽出各自腰刀，尋著街面上散亂的刺客尸身進(jìn)行補刀。

就連陳寧身旁的那具侏儒，也被狠狠剁了三刀。

甲士們沉默而機械地重復(fù)手上動作，全然未將常人談之色變的西緝事廠放在眼中。

面對如此打臉的行為，奇特的是霜降在臉色幾變之后，竟硬生生忍了下來。

不過這些甲士也不全只是殺生，畢竟一條胳膊脫了臼躺著直叫喚的寒露，便是讓他們給抬了出來……

眼見手下人收拾好了一切，紅袍文官這才施施然下馬，走到霜降面前，率先抬手施禮。

見對方這副模樣，霜降也不好繼續(xù)拿捏姿態(tài)，也只得翻身下馬。

“湯知府，許久不見。”

毫城知府湯光祖，大虞正四品官員，老狐貍湯同的嫡子，湯顯耀的老子。

“確是許久未見了，霜降大人。”

兩人才剛剛寒暄一句，湯光祖緊接著卻是單刀直入，渾然不像一個文官該有的做派。

“本官下令誅殺這些膽敢謀害皇室之惡賊，可是有甚不妥之處？”

有甚不妥……

你還好意思問！

一個活口不留！如何才能順藤摸瓜查出這背后指使之人？

暗自一通埋怨，霜降面上卻只是微微一笑，來了個口不對心。

“此等惡賊人人該殺，湯知府此舉未曾有何不妥。”

畢竟，之前讓湯家放松對譽王看管的正是霜降本人。

這前腳剛一撤走人手，后腳就出了這等亂子，細(xì)究起來他也脫不了干系。

如此想來，湯光祖這一手快刀斬亂麻，免了后續(xù)可能引出的理亂，倒也不是不可接受。

再說了，這和湯家的合作也才開始，就此撕破臉皮也未免……

見霜降通情達(dá)理，湯光祖甚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隨即，兩人心照不宣的同時邁開步子，朝著已被王承惠攙扶起來的朱鈞熾走去。

“見過譽王殿下，微臣等人來得遲了，還望殿下恕罪……不過好在殿下無恙，倒是萬幸。”

無恙？

就站在朱鈞熾身邊的陳寧聞言大感詫異，不由暗暗瞥了兩人一眼。

此時的小胖墩一身灰噗噗不說，還有肉眼可見的擦傷、腫脹，和安然二字遠(yuǎn)遠(yuǎn)掛不上邊。

不過按湯光祖的行事作風(fēng)來看，此話他也說得真誠，興許人家真就認(rèn)為只要不死便算是好，至于這一身傷。

可能真就是無恙了吧……

“勞湯知府掛念，本王確是無甚大礙，辛、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果然。

人小胖墩自家都表態(tài)了……

見到本主如此說話，湯光祖再次微微點頭，隨即他便收禮直身，一雙虎目徑直盯向朱鈞熾。

雖然口中沒有言語，但僅僅就是這樣一個動作，便讓小胖墩忽然緊張起來，竟下意識一左一右拽住了王承惠和陳寧。

沒有在意他這些小動作，湯光祖只是冷冰冰地，仿佛公事公辦一般，做出了接下來的一幕。

“如此便勞殿下稍候，本官添為這毫城知府，便得按照圣上吩咐……將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事給辦好。”

說完，此人竟將朱鈞熾、霜降徑直撂在身后，龍行虎步地自行離開。

一眾人疑惑地看著他，視線隨之移動，最終落到空地上，還攤坐著的兩名王府護(hù)衛(wèi)身上。

“你二人，可是為了救護(hù)譽王而下了這門臺？”

自從湯光祖出現(xiàn)后，臉色便迅疾變得灰白，始終垂頭看向地面的老苗，此時終于是抬起頭來。

“我慣常還自付是條漢子，誰知真地事到臨頭，竟還是露了丑態(tài)……回稟大人，確、確實如此。”

好不容易答完話，雖然臉色仍未轉(zhuǎn)好，但老苗卻似解脫一般，變得坦然不少。

湯光祖點頭，隨即看向張大。

“你呢？”

張大聞言梗起脖子，頗有些光棍模樣：“也非純是為了殿下，我更忿那侏儒用穢語侮辱我等！”

“嗯……”湯光祖沉吟片刻，方才朗聲說道：“既然你二人業(yè)已認(rèn)罪，自當(dāng)伏誅。但念在你們尚有血勇的份上，本官便大著膽子做次主……給你們報個戰(zhàn)死門臺。如何？”

“哈哈……罪人多謝大人！”

老苗臉上瞬間榮光華發(fā)，撐著戟桿吃力的爬起身，隨即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徑直倒轉(zhuǎn)戟頭，將脖子猛地送了上去。

“噗嗤！”

隨著利刃入體聲響起，老苗的身體被長戟撐住竟一時沒有倒下。

只是應(yīng)聲垂下的兩條手臂，卻如秋千般，無力的晃蕩著……

“哈哈！老苗是條漢子！”

另一邊，張大哆哆嗦嗦地摸起長戟，也不起身只是盤坐在地，也學(xué)著老苗的樣子，將戟頭朝向自個。

隨即，他又仿佛想起什么般突然抬起頭來，拿眼往人群瞧去。

待張大尋到目標(biāo)之后，只見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嘶吼道。

“少年郎！痛快啊……”

“噗嗤！”

人群中，陳寧看著張大未曾閉上的眼睛。

片刻前還在激烈涌動的一腔熱血，卻是快速冷卻了下去。

越來，

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