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淮揚之役，我父不僅自己身死，還累得三軍因失了主帥而得慘敗……”

徐元陵眼神空洞，仿佛是在說件與己無關之事，聲調沉穩不見起伏。

“消息傳回后不久，先是本就患病臥床的祖父突然暴斃，接著又是母親因找不回父親尸身……自縊而去。”

“英哥……”常延壽聽著不忍，試圖出言打斷。

徐元陵卻是淡然一擺手，勉力笑道：“不打緊的，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過僅僅一頓，他又繼續說道：“那時我是又驚又怕，全然不知自己該做又能做些甚事，渾渾噩噩過一日算一日。”

“直到敗軍回轉，活著回來的一位幕僚對我說，還是當去大豐胡同瞧瞧才好。”徐元陵轉頭看向陳寧，“那里本是軍戶所居之處，而且大多都是槊鋒軍……”

“我知他說的在理，但是……”說到這里，徐元陵終于不再神色木然，甚至放于茶幾上的右臂還有些輕微抖動，“我怕。”

“我著實不知，該如何面對那些孤兒寡母們，我怕……他們怨我徐家。”

徐元陵長吁口氣，猛然閉上雙眼：“但我終究還是去了，因此，也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一片雪白。”

“在那里，所見之人盡皆穿白，頭頂戴著白色，腳下踏著的紙錢也是白色，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死寂的白。”

“便是連上京寒冬的雪……都比之不過。”

“我怕得走不動道，開不了口，感覺整個人只差些許就要瘋掉！”徐元陵陡然睜眼，直視陳寧雙眸，“就在那時，我突然瞧見了一個孩童。”

“他瞧著應是比我還小上一兩歲，同樣一副驚恐失措的模樣……不，他應是比我更加害怕！”

聽到這里，陳寧腦中隨即浮現一副畫面，恰好和徐元陵此刻所敘合上。

“他怔愣地看著眼前一幕，遲遲未能挪動腳步，正是被從未見過聽過的白色與哀嚎所嚇。”

“躊躇半晌過后，他終于還是動了。”

“低著頭，腳步慌亂的朝前直走，在經過道旁第一戶人家時，匆匆地丟下一張銀票。”

“接下來，是第二戶、第三戶、第四戶……”

“那孩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后來，竟是撒腿狂奔起來……”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前身悄悄所做下的那些事，居然正巧被徐元陵撞見了！

“而他順手拋出的財貨中，卻有一角銀子，恰好擊中了彼時正伏地痛哭的小喜……我說的這些，你可有所記憶？”

這段記倒是記得。

可眼下也不敢認啊……

陳寧故作苦惱回憶狀，旋即誠懇答道：“徐兄所言，恕我屬實記不起來。”

“哦……”徐元陵似乎有些遺憾，重新往后靠回椅背，“彼時我慌里慌張不知所措，再加上需要救濟的軍戶又多，你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被小喜因此視為恩公也不為錯。”

這意思……

前身和徐元陵因此相熟？

“徐兄，我與你……”

徐元陵聽出陳寧話中探尋之意，跟著便是一笑：“不熟！”

“那時我讓仆人跟在你身后，自然便曉得了你的身份，待善后事宜都弄完了，我倒是誠心與你相交，可陳兄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顧推搪與我。”

常延壽聞言插話：“陳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端地不夠朋友。”

眼見陳寧尷尬，徐元陵灑然一笑：“許是我逼得急了，你竟說要帶我去見識見識淡粉巷才算。”

常延壽立時插話更急：“陳兄比朋友更親！你我的兄弟之誼這便算是定下了！”

“呃……”

雖然猛將兄說的盡是玩笑之語，但陳寧能夠察覺到，對方是真的和自己親近了許多。

“好了，且莫聊了，南縉那邊有人下場了。”

隨著徐元陵一句話，三人隨即閉嘴，同時將視線轉向前方。

……

……

小喜精神抖擻，手提長槊近乎一路小跑踏入圓圈之中。

就在阿爹戰沒消息傳回的那一刻，他馬家的天就塌了。

彼時小喜尚且年幼，又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時節，再加之下面還有一弟一妹，直愁得他娘不知如何是好。

一家人當時正于屋外痛哭，哭的既是親人離去，又是悲的未來迷茫。

悲戚無依間，卻有銀票金飾突然跌落眼前，甚至還有一角銀子徑直打在小喜頭上，嚇得他生生止住了哭。

靠著天降的財貨還有國公爺的幫助，馬家才扛過了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

而且那位不知名的散財恩人，還不止幫助了他馬家一戶！

那一日，有許多同他們一樣的軍戶，于悲痛中得到了緩和，一家人才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支撐。

否則，說不得便有許多賣兒賣女的情形出現……

如今，他馬家的日子卻是過得好了！

不但有了良田可耕，弟妹也能下地干活，他小喜更是照著阿爹留下的冊子，順利成為了一名侯官。

再往后！便是小芳……

一想到這些，小喜的一顆心便不由變得火熱起來。

他巴不得那南縉人早早出現，讓他速速得以立下功勛。

于私，能讓今日才得見的恩人和國公爺知道，自己未曾辜負他們。

于公，才算對得起朝廷的有意栽培。

小喜不善言辭，但他心里明白，今日正是自家報答所有恩情的良機。

也好以此讓別人知曉，他馬家的兒郎，從來都是知恩圖報的好男兒！

來吧，快來吧，別再耽擱了……

就在小喜急切的期盼中，第二場比試輪到后發的南縉營地那邊，在經歷最初的一陣騷動之后，也終于挑好了出戰人選。

于是，一位手執銀色勁弓，腰間懸著箭囊的中年男子，便踏著丈量精準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入圓圈當中。

“不好！居然是他！”

瞧清來人手中那極具標識性的武器，徐元陵頓時一聲驚呼，猛地站起身來。

另一邊，常延壽也同時喊出聲來：“游子弓！這人傳說不是也該破境了嗎？特娘的……南縉人這是耍手段啊！”

陳寧左望望右瞧瞧，雖不知這二人說的是甚，但從他們此刻的神情反應不難猜到。

小喜……遇上麻煩了。

就在一眾侯官之中陸續有人驚呼之時，那相對安靜的遮陽棚內，也正有人在拍著馬屁。

“大寒公公果真是有先見之明！料到這南縉人輸一場后必然緊張，接著定會派出一名好手來，這下駟對上駟之策用得正是極巧啊！”

大寒聞言微微一笑，只是隨意應道：“朝廷恩養此人日久，也該是他報答天恩的時候了，便讓那崔杞……再得意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