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九城相約好下午啟程。

陳楓快馬趕回珠峰號一行人下榻的旅店。

本想找楊金水商議一番，卻被告知楊金水已經出城，在城南十里亭處休憩。

陳楓細問才知道，原來戚景通打算動身南下回家安度余生。

楊金水得知后，讓人給老爺子安排了六匹騾馬，讓戚老爺子自己籌備干糧水草，自己率先出城等候。

騾馬是母馬和公驢的雜交，耐力和壽命都比馬匹高出不少，但因毛驢和馬匹的染色體數量不同，騾子天然喪失生育能力。

不過即便如此，騾子依舊是居家旅行的好伙伴。

木車上，裝滿了飲用水跟干糧，幾名在大沽口遣散的海員被老爺子聘請繼續(xù)當保鏢，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城。

陳楓趕到城外時，剛好看到戚老爺子下車與楊金水道別。

這時，天空飄來一朵烏云。

帶來烏云的狂風也卷起一片黃沙.

陳楓知道戚老爺子年事已高，在這個交通不發(fā)達、通信更不發(fā)達的時代，前路漫漫，黃沙遮眼。

此一去，或是天人永隔，此生再不相見。

來到近前，陳楓躍下馬匹，把手中的韁繩遞給了一名海員。

那親衛(wèi)還是當時踹過石老大那人，頗為識趣地接過陳楓手中的韁繩，拿過水勺舀了車尾水桶里的水替陳楓喂馬。

戚老爺子見是陳楓，哈哈笑道：“百戶大人行事果決，多謀多思，敢打敢拼，與我兒秉性倒有些相似，能在臨了與百戶大人共事一遭，老夫于愿足矣。”

陳楓哽咽著拱了拱手，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段時間朝夕相處，陳楓早對這個有趣的老頭心生敬佩。

這老頭兒并不迂腐，也不迷信神仙，更重要的是他曾經是神機營坐營教官，精通各種火炮飛雷。

先前陳楓還想著，要是可以的話，想趁著這幾天的休整，向戚景通多討教些防倭抗倭事宜。

可一想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陳楓又恨不得肋生雙翅，立馬飛到古薊縣與林九城商討糧食生產結構改革的事。

雖然林九城沒把話說得很清楚，陳楓卻知道林九城為了貼補緹騎將士們的工資，確實在古薊縣做著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勾當。

戚景通像是看出陳楓心中所想，抱拳回敬道：“百戶大人，還是公務要緊，來日方長嘛。等你忙完這趟，他日南來金陵，若想起老夫，只需遞來一封親筆信，老夫定能在三日內趕到金陵。”

楊金水卻湊趣道：“戚老爺子可不好請，若下次大人南來要見老爺子，還需提前通知咱家，咱家也好提前給程公通氣。”

說完，三人皆哈哈大笑起來。

許久，陳楓和戚景通相互對視。

見戚景通要走，海員立即上前要把韁繩還給陳楓。

陳楓猶豫地轉頭望向楊金水，楊金水揮了揮手，身后隨從上前接過韁繩后，識趣地將馬匹牽到樹蔭底下。

待隨從走遠，楊金水目送著戚景通的騾隊嘆息道：“百戶大人是不是又有棘手的問題要詢問楊某？”

陳楓點了點頭，“詢問不敢當，算是請教吧！”

“噢？請教嗎？”

楊金水有些驚訝，說道：“那咱家倒想看看，究竟是多棘手的事，居然能讓大人說出請教二字。”

陳楓深思片刻，解釋道：

“日前嚴閣老上書朝廷，說古薊縣這兩年接連干旱，迫使朝廷重新發(fā)放了大明寶鈔，實在不堪供應朝廷各部之責，他建議由徽商羅龍文擔任糧商，倒賣了古薊縣的新糧，到南直隸采購壓倉底的陳糧。”

“對于百官來說，四成的俸祿加六成大明寶鈔，遠不如十成陳糧來得痛快，朝廷也能省下那六成大明寶鈔，羅龍文也能賺取南直隸到京師的差價，這是個三贏的局面。”

陳楓說得云淡風輕，楊金水卻聽得青筋暴起。

過了許久，楊金水仿佛沒有聽清一般，滿臉驚疑道：“三贏？”

陳楓道：“從字面上來說，確實是個三贏局面。”

楊金水冷笑：“大明寶鈔并非只有這兩年在發(fā)，而是一直在發(fā)。”

陳楓不解：“那嚴閣老為何要這么說？”

楊金水痛心疾首道：“這些士大夫，這些個士大夫啊，你們真是城狐社鼠啊！”

陳楓不敢插話，只是靜靜等著楊金水。

過了許久，楊金水平靜道：

“弘治先帝爺是位仁君，他從不苛責士大夫，結果在位十余年，天災人禍從未斷過，搞得國庫空虛，空虛到連俸祿都發(fā)不起，朝廷不得已只得增發(fā)大量寶鈔，致使地方兼并，民生凋敝。仁君真的能治國嗎？我看未必。暴君昏君真的貽害國家嗎？也未見得吧？”

陳楓默然許久，提醒道：“我不懂治國，只知道眼下這件事必須解決，否則我錦衣衛(wèi)就要出大亂子了。”

楊金水下意識皺眉，奇怪地看了陳楓一眼，問道：“百戶大人，楊某不解，這是錦衣衛(wèi)的機密，您為何專程過來與我把話說開？”

陳楓聽到這個“您”字眼角微微一跳，穩(wěn)了心神后坦誠道：“在下曾答應過楊公公，差使結束便要去嚴府，沒成想，他嚴府率先對我錦衣衛(wèi)發(fā)難，您說說，這可如何是好啊？”

楊金水雖然不爽，卻也知道眼下不是推卸責任的時候，若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讓嚴嵩這鐵桿帝黨倒戈清流，對于萬壽帝君來說，對于司禮監(jiān)來說，對于呂芳來說，楊金水都會成為千古罪人。

大腦飛快轉動，過了許久，楊金水突然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難以置信道：“這不是嚴閣老的主意，該是嚴世蕃支的招。”

陳楓大奇，追問：“這二者有什么區(qū)別嗎？”

“當然有！”

楊金水肯定地說：“如果是嚴世蕃的主意，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陳楓道：“還請楊公公指點迷津。”

等楊金水把問題的脈絡全部想通，從容不迫解釋道：

“我想，嚴閣老這段時間的壓力確實很大，所以他才同意上書朝廷，以此討好清流，只不過，他打內心深處又不會希望朝廷能同意這道奏疏。”

陳楓聽得云里霧里。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楊金水接著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嚴府公子嚴世蕃應該跟羅龍文私交甚好，借此機會獲得朝廷皇商，從中漁利。”

聽到這里，陳楓突然瞳孔放大，驚愕道：“你是說……嚴閣老是嚴閣老，嚴世蕃是嚴世蕃？”

“正是！”楊金水言罷，朝陳楓正作一揖：“如果大人信得過在下，古薊一行，大可將兄弟一并帶上，如何？”

陳楓解了疑惑，正準備卸磨殺驢，調侃道：“明明是我錦衣衛(wèi)的家事，為何非要帶上公公？”

楊金水“呵呵”一笑，說道：“錦衣衛(wèi)打嚴世蕃，未必就能拿捏得了分寸與火候，一旦捏不好分寸，是會傷到嚴閣老的，難道大人不擔心嗎？”

陳楓笑了笑，說道：“這明明是陸大人該操心的事，我個小小錦衣衛(wèi)正百戶，我操的什么心呢？”

“大人這就錯了…”楊金水糾正道。

“噢？我哪里錯了？”陳楓問。

楊金水微微一笑，認真道：“您是千戶，北鎮(zhèn)撫司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