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魯迅師:
昨夕收到先生的一封信。前天已得寄來的一束《猛進》共五份,打開一看,原來出版處就是北大,當時不覺失笑其孤陋寡聞一至于此,因即至號房令訂購一份備閱。及見來函,謂“此后如不被禁止,我當寄上”,雖甚感誘掖之殷,然師殊大忙,何可以此瑣屑相勞,重抱不安,既已自訂,還乞吾師勿多費一番精神為幸。
薛先生當日撕下一大束紙條,滿捧在雙手中,前有學生,后有教育部員,他則介乎兩者之間,那種進退維谷的狼狽形狀,實在好看煞人。而對于學生的質問,他又苦于置對,退而不甘吃虧,則又呼我至教務處訊問,恫嚇,經我強硬的答復,沒法對付,便用最終的毒計,就是以退為進,先發制人,亦即所謂“惡人先告狀”也。其意蓋在責備學生,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當他辭職的信分送至各班時,我們以為他在教員面前一定另有表示,今乃是專對學生辭職,真不知是何居心。但若終竟走出,則雖然走得滑稽,而較之不走者算是稍為痛快,如此,則此次些少犧牲,也很值得的。貼在教務處罵他的紙條,確有點過火,但也是他形跡可疑所致,寫的人固然太欠幽默,然而是群眾的事,一時不及豫防,總不免鬧出缺少慎重的事件。其實平心論之,罵他一句“滾蛋”,也不算甚么希奇,橫豎堂堂“國民之母之母”尚可以任意罵人“豈有此理”,上有好,下必甚,又何必大驚小怪呢。先生,你說對么?
現在所最愁不過的,就是風潮鬧了數月,不死不活,又遇著仍抱以女子作女校長為宜的冬烘頭腦,閉著眼問學生“你們是大多數反對么?”的人長教育。從此君手里,能夠得個好校長么?一鱉不如一鱉,則豈徒無益,而又害之;遷延不決,則戀棧者的手段愈完全,而學生之軟化消極者也愈多,終至事情無形打消,只落得一場瞎鬧,真是何苦如此,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無處不是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
攻打現時“病根的工作”,欲“最快”,“有效”而不“很遲”的唯一捷徑,自然還是吾師所說的“火與劍”。自二次革命,孫中山逃亡于外時,即已覺悟此層,所以竭力設法組織黨軍,然而至今也還沒有多大建設。況且現時所急待解決的問題,正是刻不容緩,倘必俟若干時籌備,若干時進行,若干時收效,恐將索國魂于枯魚之肆矣。此杞人之憂也。所以小鬼之意,以為對于違反民意的亂臣賊子,實不如仗三寸劍,與以一擊,然后仰天長嘯,伏劍而死,則以三數人之犧牲,即足以寒賊膽而使不敢妄動。為犧牲者固當有膽有勇,但不必使學識優越者為之,蓋此等人不宜大材小用也。至于青年之急待攻擊,實較老年為尤甚,因為他們是承前啟后的橋梁,國家的絕續,全在他們肩上的。而他們的確能有幾分覺悟呢?不要多提起來了!想“鼓吹改革”他們,固然為國家人材根本計,然而假使緩不濟急,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亦杞人之憂也。所以小鬼以為此種辦法,可列于次要,或者與上述之法,雙管并下的。
“柴愚參魯”,早在教者的目中,倘必曰“盍各言爾志”以下問者,小鬼亦只得放肆,“率爾而對”也。
講風景是騷人雅士的特長,悲花月是兒女子的病態,四海為家,何必多懷,今之懷者,甚么“母親懷中……搖籃里”,想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耳。滿篇“好看字樣”的抒情文,確是今日所謂女文學家的特征,好在我并無文學家的資格和夢想,對于這類文章,一個字也哼不出來,而于作辯論之文的“特別”,我卻真的不知不覺全行犯著了!自己不提防,經吾師覷破,慚愧心折之至。但所以“從頭至尾,逐一駁去”者,蓋以為不如此,殊不足以令敵人體無完膚,而自己也總覺有些遺憾,此殆受孟子與東坡的余毒,服久遂不覺時發其病。至于“罕有正對論敵的要害”及“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等,則或因女性于理智判斷及論理學,均未能十分訓練,加以歷久遺傳,積重難反之故,此后當設法改之。“不善短文”,除上述之病源外,也許是程度使然。大概學作文時,總患辭不達意,能達意矣,則失之冗贅,再進,則簡練矣,此殆與年齡及學力有關,此后亦甚愿加以洗刷。但非鏡無以鑒形,自勉之外,正待匡糾,先生倘進而時教之,幸甚!
這封信非驢非馬不文不白的亂扯一通,該值一把火,但反過來說是現在最新的一派文字,也可以的,我無乃畫狗不成耳。請先生的朱筆大加圈點罷!——也許先生的朱筆老早擲到紙簍里去了。奈何!?
(魯迅先生所承認之名)小鬼許廣平。四月十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