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魯迅師:
收到一日發的信,直至今天才拿起筆來,寫那些久蓄于中所欲說的話。
日來學校演了一幕活劇,引火線是教育部來人,薛先生那種傻瓜的幼稚行徑。末了他自覺情理上說不通,便反咬一口,想拿幾個學生和他一同玉石俱焚,好笑極了!這種卑下的心地,復雜的問題,我們簡單的學生心理,如何敵得過他們狐鼠成群,狠毒成性的惡辣手段。兩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已看見,我們學生五人信中的話,的確一點也沒有虛偽,不知對方又將如何設法對付。先生,現在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老實人是一定吃虧的。臨陣退縮,勇者不為,無益犧牲,智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為何?先生世故較后生小子為熟悉,其將何以教之?
那回演劇的結果,聽說每人只平均分得廿余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不濟,就是作參觀南方各處之用,也還是未必夠,鬧了一通,幾乎等于零,真是沒有法子。看客的胡鬧,殆已是中國劇場里一種積習,尤其是女性出臺表演的時候,他們真只為看演劇而來的,實在很少很少。惟其如此,所以“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然而它們如果真是早早的被人“熏出”,那么,把戲就也演不成了。這就是目前社會上相牽連的怪現狀,可嘆!
學校的事情愈來愈復雜了。步東大后塵的,恐怕就是女師大。在這種空氣里,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下去的人就出來反抗,反抗就當場吃虧;不反抗,不反抗就永遠沉墜下去,校事,國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么可厭的一種如垂死的人服了參湯,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木瘋狂狀態呀!“一個女讀者”的文章,先生疑是男人所作,這自然有一種見解,我也聽見過《現代評論》執筆的人物,多與校長一派,很替她出力的話。但校中一部分的人,確也有“一個女讀者”的那種不通之論,所以我的推想,錯中也不全是無的放矢的。
民元的時候,頑固的盡管頑固,改革的盡管改革,這兩派相反,只要一派占優勢,自然就成功起來。而當時改革的人,個個似乎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一種國爾忘家,公爾忘私的氣概,身家且不要,遑說權利思想。所以那時人心容易號召,旗幟比較的鮮明。現在呢,革命分子與頑固派打成一起,處處不離“作用”,損人利己之風一起,惡劣分子也就多起來了。目前中國人為家庭經濟所迫壓,不得不謀升官發財,而賣國賊以出。賣國賊是不忠于社會,不忠于國,而忠于家的。國與家的利害,互相矛盾,所以人們不是犧牲了國,就是犧牲了家。然而國的關系,總不如家之直接,于是國民性的墮落,就愈甚而愈難處理了。這種人物,如何能有存在的價值,亡國就是最終的一步。雖然有些人們,正在大唱最新的無國界主義,然而歐美先進之國,是否能以大同的眼光來待遇這種人民呢,這是沒有了國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問題。
先生信中言:“在中國活動的有兩種‘主義者’……我現在無所屬,”學生以為即使“無所屬”,也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純粹不徹底的團體,我們絕不能有所希望于他們,即看女性所組織的什么“參政”,“國民促進”,“女權運動”等等的人才的行徑,我也實在不敢加入以為她們的團體之一。團體根本上的事業一點沒有建設,而結果多半成了“英雄與美人”的養成所;說起來真教人倒咽一口冷氣。其差強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其余什么唐□□,沈□□,石□□,萬□……喲,都是應當用蚊煙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不能與之合作,而自己單人只手,又如何能賣得出大氣力來,所以終有望于我師了。土匪雖然仍是“發財主義”,然而能夠“大斗分金銀”,只要分的公平,也比做變相的丘八好得遠。丘八何嘗不是“發財主義”,所以定要占地盤,只是嘴里說得好聽,倒不如土匪還能算是能夠貫徹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副實的。
我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一下課便跑到哈德門之東去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自習,至午夜始睡。這種刻版的日常行動,我以為身心很覺舒適。這就是《語絲》所說的,應當覺悟現時“只有自己可靠”,而我們作事的起點,也在乎每個“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聯合起來,成一個無邊的“聯合戰線”。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孫中山雖則未必是一個如何神圣者,但他的確也純粹“無拳無勇”的干了幾十年,成敗得失,雖然另是一個問題。
做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這種分子,每容易只憑血氣之勇,所謂勇而無謀,易招失敗,必須領導的人用“仔細”的觀察,處置調劑之,始免輕舉妄動之弊,其于“勇往直前”,實是助其成功的。那么,第一種的“不行”可以不必過慮了。至于第二種“犧牲”,在一面雖說犧牲,在一面又何嘗不是“建設”,在“我”這方面固然“不愿使別人犧牲”而在“彼”一方面或且正以犧牲為值得。況且采用“壕塹戰”之后,也許所得的代價會超過犧牲的總量,用不著憂慮的。“發牢騷”誠然也不可少,然而紙上談兵,終不免書生之見,加以像現在的昏天黑地,你若打開窗子說亮話,還是免不了做犧牲。關起門來長吁短嘆,也實在令人氣短。先生雖則答應我有“發牢騷”之機會,使我不至于悶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騷發泄得凈盡,又恐怕自己無那么大的一口氣,能夠照心愿的吐出來。粗人是干不了細活計的,所以前函有“馬前卒”之請也。現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后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罷。
言語是表示內心的符號,一個人寫出來,說出來的,總帶著這人的個性,但因環境的熏染,耳目所接觸,于是“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自然“女士”與“男士”有多少不同。我以為詞句末節,倒似乎并無多大關系,只很愿意放大眼光,開拓心胸,免掉“女士式”的說話法,還乞吾師教之。又,“女士”式的文章的異點,是在好用唉,呀,喲……的字眼,還是太帶詩詞的句法而無清晰的主腦命意呢?并希先生指示出來,以便改善。
《猛進》在圖書館里沒有,本身也不知道有這份報。不知何處出版,敢請示知。其余各種書籍之可以針治麻痹的,還乞先生隨時見告!
學生許廣平。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