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辯日期越來越近,葉夢秋的畢業論文已經改到第七版,最后幾處關于引力透鏡效應的推導總覺得別扭。他抱著筆記本電腦往教師公寓走,路上給羅輯發了三條消息,都石沉大海。
這已經是羅輯“失蹤”的第五天了。
最初兩天,葉夢秋只當他又像往常那樣,被哪個酒局絆住了腳,或是帶著新認識的女伴出去散心。羅輯的行蹤向來飄忽,三天不回公寓、一周不露面都是常事。但這次不同,他桌上還攤著給葉夢秋批注到一半的論文,冰箱里甚至有沒喝完的半盒牛奶——那是羅輯最討厭的東西,據說是前幾天某個女伴買來的。
葉夢秋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社會學系的辦公室鎖著門,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說“好幾天沒見羅老師來喝酒了”,甚至連學校后山那片他偶爾會去發呆的竹林,都只留下幾處被踩扁的煙蒂。
答辯委員會的老師開始催稿,葉夢秋抱著電腦坐在公寓客廳里,對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發呆。以前總覺得羅輯的嘮叨很吵,他會一邊啃著肉包一邊吐槽論文里的邏輯漏洞,會用紅筆在打印稿上畫滿歪歪扭扭的箭頭,甚至會突然停下來,說“這地方得配瓶啤酒才想得明白”??涩F在,整間公寓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那些亂糟糟的氣息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只剩下空蕩。
第六天晚上,葉夢秋在實驗室熬到凌晨,手機突然彈出一條新聞推送,標題刺眼——《行星防御理事會成立,全球四大“面壁者”揭曉》。他隨手點開,視頻里的聯合國大會堂莊嚴肅穆,鏡頭掃過一排西裝革履的人,然后定格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
羅輯穿著深色西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漫不經心,眼神沉得像深潭。當主持人念出“羅輯,中國社會學學者,面壁者之一”時,他只是微微頷首,嘴角沒有任何弧度。
葉夢秋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視頻里的羅輯在發言,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清晰卻遙遠。他在說“文明存續”,說“戰略威懾”,那些詞匯陌生得像另一個星球的語言。葉夢秋突然想起昨天整理公寓時,在羅輯的書堆里翻出的那本《宇宙社會學初探》,扉頁上有他潦草的批注:“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當時只當是老師又在琢磨什么奇奇怪怪的理論,現在想來,那些字里藏著他從未讀懂過的沉重。
原來不是失蹤,是被推到了更宏大的舞臺上。
葉夢秋關掉視頻,手機屏幕映出自己的臉,還是那副塌鼻梁厚嘴唇的模樣,只是眼底多了些茫然。他想起剛搬進公寓時,羅輯醉醺醺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們倆就是倆混子,湊一起剛好”;想起他熬夜改論文時,對方默默遞過來的熱牛奶;想起自己抱怨“總有人盯著我的臉”,他笑著說“等你成了物理學家,這張臉就是招牌”。
那些親密無間的瞬間,好像突然被拉遠了距離。他還是那個即將畢業的物理系學生,而羅輯,已經成了新聞里“肩負人類命運”的大人物。
窗外的天快亮了,實驗室的打印機開始工作,吐出最后定稿的畢業論文。葉夢秋拿起打印稿,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在扉頁上留了一行空白——以前總等著羅輯在這里簽個歪歪扭扭的名字,像個非正式的印章。
他指尖劃過那片空白,突然意識到,有些人的離開,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站在了更高的地方。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落差,像畢業季的風,帶著點涼,吹得人眼眶發酸。
答辯的前一天,葉夢秋把論文里那幾處別扭的推導改完了。他不知道自己改得對不對,只覺得如果羅輯在,大概會叼著煙說“這才像回事”。
答辯結束那天,葉夢秋走出教學樓,就看見羅輯站在銀杏樹下。他穿了件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頭發比新聞里的樣子亂了些,倒有了幾分往日的影子,可那雙眼睛里的沉郁,還是讓葉夢秋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過了?”羅輯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點沙啞。
“嗯,”葉夢秋攥緊了手里的答辯通過證書,指尖泛白,“老師說……邏輯沒問題?!?
“那就好?!绷_輯笑了笑,想伸手拍他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插進褲袋里,“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卡住了。葉夢秋低著頭,能看見自己運動鞋上的灰塵,也能聽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不是緊張,是發怵。眼前的人明明還是那個會搶他碗里肉的羅輯,卻又不是了。聯合國大會堂的聚光燈像層無形的膜,把他們隔在了兩個世界。
“那個……”葉夢秋突然抬頭,語速飛快,“我約了中介看工作,得先走了。”
羅輯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去吧?!?
葉夢秋幾乎是逃著離開的,直到走出很遠,才敢回頭看一眼。羅輯還站在樹下,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個被遺忘在舊時光里的符號。
畢業照那天,陽光很好。葉夢秋站在物理系的隊伍里,聽著攝影師喊“笑一個”,嘴角扯了半天也沒揚起弧度。他知道羅輯不會來——新聞里說,行星防御理事會的緊急會議開了整整三天。照片洗出來后,他在人群里找到了自己,還是那副不起眼的樣子,塌鼻梁埋在一堆笑臉里,像顆沒發起來的面團。
一周后,羅輯突然給他發消息,說在公寓樓下等他。葉夢秋下去時,看見羅輯手里拿著個拍立得?!把a張合照?!彼f。
兩人站在公寓門口的老槐樹下,羅輯把手臂搭在他肩上,力道很輕。快門按下的瞬間,葉夢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羅輯低聲說的那句:“以后……照顧好自己?!?
照片里的羅輯笑得有點勉強,葉夢秋則是一臉僵硬,兩個大男人擠在小小的相紙上,像幅沒畫完的畫。
畢業后搬離公寓那天,葉夢秋把那張合照塞進了行李箱最底層。他沒跟羅輯告別,只發了條消息說“走了”,對方回了個“好”。
坐在離開BJ的火車上,葉夢秋對著車窗玻璃發呆。玻璃映出他的臉,還是老樣子,只是瘦了點——大概是這陣子總吃不下飯。他突然冒出個荒唐的念頭:要是羅輯愿意“包養”他就好了,不用找工作,不用擠地鐵,還能偶爾見著面。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他對著玻璃里的自己翻了個白眼:葉夢秋啊葉夢秋,你是傻了還是瘋了?先不說人家是面壁者,日理萬機的,就沖你這張臉,還有你是個男的……怎么可能?
火車啟動時,他摸出手機,點開羅輯的朋友圈。最新一條停留在半年前,是張酒吧的夜景,配文“這杯敬自由”。葉夢秋把手機揣回兜里,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
或許這樣也好。就像那張合照,定格在畢業那天就夠了,再往前,誰也不知道會走向哪里。
只是偶爾想起羅輯最后那句“照顧好自己”,葉夢秋還是會忍不住想:等他成了真正的物理學家,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像以前那樣,搶他碗里的肉了?
這個念頭,他藏在了心底,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不知道會不會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