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黃歷四千八百載，霜降。

青陽宗問劍峰頂的晨鐘撞碎薄霧，青銅鼎中三炷龍涎香剛燃至第二道金紋。楊楓跪在試劍石前，掌心沁出的冷汗將粗麻衣襟洇出深色痕跡。

“下一個，雜役弟子楊楓。“

執事長老的聲音裹著劍氣刺入耳膜，觀禮臺上頓時響起窸窣議論。誰都知道這個在膳房劈了三年柴的少年，連最基礎的《青陽訣》第一重都未能參透。

楊楓喉結滾動，將懷中那柄斷劍又往心口按了按。這是父母留給他的唯一物件，劍身布滿銅綠，唯獨劍格處“太虛“二字清晰如新。昨夜夢中，他分明看見這柄劍吞吐日月星辰，醒來時周身經脈灼痛難當。

“還不速速上前！“

凜喝聲中，楊楓踉蹌撲到試劍石前。當他指尖觸及冰涼石面，異變陡生——青天白日突然星輝大盛，試劍石表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太古銘文，那些蝌蚪狀的金色文字竟順著他的手臂游入七竅！

“玄黃道體！“觀禮臺東側紫檀椅上，閉目養神的九長老陸青峰猛然睜眼。他袖中那柄沉寂百年的青冥劍發出龍吟般的顫鳴，劍鋒所指處，云海翻涌如沸。

楊楓只覺得天靈蓋仿佛被重錘擊穿，無數畫面在識海中炸開：白發劍客獨守天門，身后是崩裂的三十三重天階；玄衣女子懷抱嬰兒躍入歸墟海眼，滔天巨浪中傳來嬰兒啼哭；最后定格在一雙猩紅豎瞳，隔著時空與他對視。

“噗——“

鮮血噴在試劍石上，竟勾勒出一幅周天星斗圖。楊楓懷中斷劍自行飛出，懸在北斗天樞位發出清越劍鳴。問劍峰頂的護山大陣應聲而破，七十二道劍氣長虹貫日，在云層中交織成巨大的太極兩儀圖。

“攔住他！“陸青峰化作青光掠向陣眼，“此子要引動劍冢共鳴！“

但為時已晚。后山禁地方向傳來山崩地裂的巨響，一道青銅劍光破土而出。那劍長三尺三寸，劍脊銘刻山河社稷，劍鍔鑲嵌的玄黃石正與楊楓眉心浮現的印記交相輝映。

“太虛劍......“陸青峰瞳孔驟縮，“三百年前隨玄黃劍尊隕落的太虛劍！“

楊楓在劇痛中抓住劍柄的剎那，時間仿佛靜止。他看見陸青峰的劍距離自己咽喉僅剩三寸，看見十二位執法長老結成的封魔印懸在頭頂，更看見千里之外的天淵裂隙中，有黑影睜開九對血色復眼。

“蒼冥界的蟲子來得倒快。“沙啞嗓音在耳畔響起，楊楓驚覺手中古劍泛起幽光，“小子，不想死就放松心神。“

劍柄傳來沛然莫御的吸力，楊楓感覺自己化作一葉扁舟，在浩瀚劍意中沉浮。等意識回歸肉身時，方圓十丈的地面已布滿縱橫溝壑，十二位長老的束發玉冠盡數碎裂，陸青峰持劍的右手正在滴血。

“劍意通玄......“白衣染塵的執法長老喃喃道，“此子絕不能留！“

“且慢。“陸青峰抹去嘴角血漬，青冥劍在空中劃出禁制，“你們沒發現嗎？方才那式'星隕'，與劍尊當年誅殺血魔宗主的手法如出一轍。“

楊楓拄劍跪地，喉間腥甜翻涌。他這才發現試劍石已碎成齏粉，碎石間隱約可見半塊玉佩——與他貼身佩戴的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的太極魚。

“你隨我來。“陸青峰大袖一卷，兩人已置身問劍閣頂層。窗外暮色四合，星斗異常明亮，尤其是紫微垣附近的三顆赤星，竟組成倒懸劍陣。

“可知何為玄黃？“老者指尖輕叩案上棋盤，黑白子自行演化周天星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玄黃界本是混沌初開時第一縷清氣所化，但三千年前天柱傾塌，清氣泄露，這才有了蒼冥界那些修煉濁氣的怪物。“

楊楓注意到老者說“怪物“時，窗外星光忽然暗了一瞬。他懷中古劍發出細微震顫，像是警告又像是興奮。

“你方才引動的，是玄黃界本源之力。“陸青峰突然扯開衣襟，心口處猙獰劍疤泛著黑氣，“四十年前我奉宗主之命鎮守天淵，被蒼冥界大祭司所傷。這蝕骨魔氣唯有玄黃道體可解，但上一個身負此體質之人......“

閣樓突然劇烈搖晃，東北方向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陸青峰臉色劇變，抬手在虛空畫出水鏡。鏡中顯現的場景讓楊楓渾身發冷——歸墟海方向升起百丈高的濁浪，浪尖上密密麻麻站著身覆骨甲的魔兵，為首之人額生豎瞳，手中戰旗繡著九頭相柳。

“九嬰旗......是蒼冥界先鋒軍！“陸青峰捏碎手中茶盞，“他們竟敢撕毀停戰契！“

話音未落，楊楓懷中玉佩突然發燙。他低頭看去，玉佩表面浮現血色篆文：速至后山劍冢。這字跡......竟與父親臨終前留下的血書一模一樣！

問劍閣檐角的青銅鈴鐺突然齊聲炸裂，陸青峰拂袖卷起楊楓化作劍虹。疾風中傳來老者急促的傳音：“劍冢結界正在松動，你必須在一炷香內取得太虛劍認......“

最后那個“可“字被天外襲來的骨箭擊碎。楊楓在罡風間隙回頭，看見整片天空爬滿蛛網狀裂紋，漆黑裂隙中探出無數白骨手臂，指甲縫里滴落的黏液將云層腐蝕出蜂窩狀孔洞。

“九幽縛靈陣！“陸青峰并指斬斷三根纏上腳踝的骨鏈，“蒼冥界這次動用了祭祀級魔器！“

兩人墜入后山禁地時，楊楓懷中的斷劍突然發出清鳴。原本需要九道掌門令才能開啟的劍冢結界，竟在太虛劍氣牽引下如春雪消融。陰森甬道兩側，歷代先賢佩劍齊齊出鞘三寸，劍鋒所指皆是楊楓眉心。

“它們在朝拜。“劍靈沙啞的聲音直接在識海響起，“三百年前我隨劍尊殺穿歸墟海時，這些劍的主人都還沒出生呢。“

楊楓指尖撫過潮濕的石壁，青苔覆蓋的壁畫隨著他的觸碰逐漸鮮活：玄衣劍客腳踏鯤鵬與八首巨蟒廝殺，海天之間懸浮著七十二座青銅巨棺；畫面轉到天門血戰時，那劍客容貌竟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別看那些。“劍靈突然厲喝，“你現在的神識承受不住......“

警告來得太遲。楊楓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壁畫中崩裂的天門碎片化作實質劍氣刺入雙目。劇痛中他聽到陸青峰的驚呼，緊接著身體被拋入冰冷潭水——正是劍冢核心的洗劍池。

池底九百九十九柄古劍同時震顫，形成的劍罡漩渦將楊楓衣衫盡數攪碎。眉心玄黃印記綻放金光，那些刺入體內的劍氣竟如百川歸海，最終在丹田處凝結成黃豆大小的氣旋。

“叩天門！“陸青峰站在池畔倒吸冷氣，“一日破境，這比當年的劍尊還......“

話音未落，洗劍池突然沸騰。楊楓周身毛孔滲出黑色污血，在池面繪出詭異符咒。陸青峰見狀立刻咬破舌尖，以精血在虛空畫出鎮魔符：“噬魂咒？何時種下的？“

“試劍石。“劍靈冷笑，“蒼冥界倒是舍得下本錢，用千年道行的噬魂蟲母做咒引。“

楊楓此刻正經歷著比凌遲更甚的痛苦。無數透明蠕蟲在經脈中啃食，每吞噬一寸血肉就膨脹數倍。就在意識即將潰散時，丹田氣旋突然逆轉，太虛劍化作流光沒入天靈蓋。

識海深處，白發劍靈的虛影腳踏星河：“看好了，這才是真正的太虛劍訣第一式——“

外界不過彈指一瞬，楊楓眼中卻掠過千年光陰。當他并指成劍點向自己膻中穴時，洗劍池上空浮現出微型周天星圖。二十八星宿同時投下光柱，池水在極致高溫下汽化，蒸騰的霧氣中傳出蟲母凄厲的尖叫。

陸青峰的道袍被劍氣割成碎布，卻顧不上儀態：“星隕！這是完整的星隕！“

楊楓破水而出，濕發貼在蒼白的臉上。洗劍池已然干涸，池底躺著具焦黑的蟲尸，額間九目盡碎。更詭異的是，所有古劍的劍柄都轉向西方——那是天淵裂隙所在。

“劍冢萬劍示警。“陸青峰捏碎傳訊玉簡，“傳令各峰！開啟......“

爆炸聲淹沒了后續話語。楊楓抬頭望去，護山大陣的琉璃穹頂正在崩塌，燃燒的陣紋碎片如隕星墜落。透過缺口可以看見，三百里外的天淵裂隙已擴張成猙獰巨口，九艘骨船正吐出墨綠色毒霧。

“帶他走！“十二道劍光落在洗劍池畔，為首的大長老祭出本命劍丸，“青陽宗可以滅，太虛劍主絕不能落入蒼冥界之手！“

劍靈突然操控楊楓的身體揮劍，劍氣在空中劃出玄奧軌跡：“老東西，借你元嬰一用。“

陸青峰還未來得及反應，紫府內的元嬰已被劍氣裹挾著融入太虛劍。原本暗淡的劍鋒瞬間暴漲十丈青光，劍身浮現出山川河岳的虛影。

“這是......“大長老瞳孔劇震，“太虛劍的界域之力！“

劍靈仰天長嘯，聲浪震得群山共鳴：“三百年前我能斬相柳，今日照樣滅九嬰！小子，仔細感受劍意流轉！“

楊楓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把劍。他看到陸青峰的元嬰在劍脊中燃燒，看到千里外骨船上獰笑的九目魔將，甚至看到天淵裂隙深處蠕動著的、堪比山岳的噬界母蟲。

太虛劍脫手飛出，沿途空間層層坍縮。九艘骨船撐起的幽冥結界如同薄紙，劍光過處，三千魔兵連同船上圖騰齊齊汽化。那九目魔將狂吼著現出百丈真身，九顆蛇頭噴出蝕骨毒焰，卻在觸及劍芒的瞬間反噬自身。

“不可能！“魔將中間的頭顱發出女人尖叫，“太虛劍明明已經......“

劍光貫穿九顆頭顱，去勢不減地沒入天淵裂隙。漆黑如墨的通道深處傳來洪荒巨獸的哀嚎，噴涌的污血化作血雨傾盆而下。十二位青陽長老同時結印，撐起屏障護住弟子，卻發現落在地面的血雨竟腐蝕出密密麻麻的碑文。

“這是......歸墟龍語？“陸青峰接住墜落的太虛劍，臉色比死人更蒼白，“它們竟然把噬界母蟲養在歸墟海眼！“

楊楓單膝跪地，七竅不斷滲血。強行催動太虛劍的反噬遠超想象，若非劍靈護住心脈，此刻他早已爆體而亡。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大長老正在拓印那些碑文，而陸青峰顫抖的指尖正按在自己后頸。

“玄黃劍骨......“老者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傳說竟是真的......“

西南方向突然傳來號角聲。幸存的青陽弟子們驚恐地發現，被太虛劍重創的天淵裂隙非但沒有閉合，反而滲出粘稠的黑霧。霧中浮現出無數雙猩紅眼睛，每一道視線都令人神魂刺痛。

“是噬魂使！“三長老的飛劍剛出鞘就銹蝕成渣，“快閉五識！“

楊楓在劍靈操控下揮劍畫圓，劍氣形成的光罩將黑霧隔絕在外。他看見霧中走出九個黑袍人，兜帽下的面容不斷變換，時而美艷婦人時而垂髫稚子，唯一不變的是眉心蠕動的肉瘤。

“恭迎劍主歸位。“九人齊聲開口，聲音重疊如萬鬼哭嚎，“幽冥殿已備好......“

劍靈突然大笑：“就憑你們這些雜碎，也配談幽冥？“太虛劍脫手插入地面，以劍為心蕩開一圈金色漣漪。黑袍人們如遭雷擊，眉心肉瘤接連爆裂，濺出的黑血落地即生白骨花。

然而異變陡生！最后爆裂的肉瘤中射出血線，在空中交織成六角祭壇。楊楓懷中的玉佩自動飛出，懸浮在祭壇中央，表面浮現出與劍冢壁畫相同的青銅巨棺。

“果然在歸墟海眼。“為首的黑袍人身體迅速干癟，聲音卻越發高亢，“多謝劍主......“

劍光閃過，九顆頭顱沖天而起。陸青峰拄劍喘息，青冥劍身爬滿裂紋：“噬魂魔種的傳訊秘法......必須立刻稟告天機閣......“

楊楓突然按住劇烈跳動的太陽穴。在祭壇消散的瞬間，他清晰聽到青銅棺中傳來心跳聲——那頻率竟與自己丹田氣旋完全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