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一,我被耀眼的陽光刺醒。花了十分鐘才了解狀況。
我躺在床上。臥室的床,熟悉的柔軟。身體四仰八叉。十分難看的姿勢。有點像溺水后被沖上沙灘的尸體。
不管怎么說,昨夜在臥室睡的。自玥離家后,頭一回睡在床上。當時被聲音吸引來,不知怎的腦中的弦突然“砰”的斷了。身體直直倒下。幸虧是倒在床上,若砸在地板,非磕得頭破血流。
時鐘的指針指向一點。睡了八個鐘頭。再有六個小時將迎來天黑。六個小時有時可以眨眼而過。但愿今天別再有匪夷所思的事發生。
手機上有兩通未接電話和十幾條信息。都是經理發的。十分抱歉的是,暫時上不來立馬回電話的心情。于是先置之不理。
罷罷,睡八個鐘頭跟九個鐘頭也無甚區別。就當又多睡一個小時再給他回電話。我對自己說。
將手機扔到一邊,我看向一旁。
窗臺上那根漂亮的棕色羽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好整以暇活靈活現的信件等待開啟。然而暫時也沒開啟的念頭。
我起身朝客廳走去。到餐桌旁倒一杯水一飲而盡。接連喝下三四杯后,身體終于略微振作。我倚著餐桌打量四周。大致還是原先模樣。大家都各就各位,無甚變化。
除了桌子上的書被拿走,女子并未留下什么痕跡。哦對,還有地上的煙灰。我拿起掃把打掃干凈,然后拉出另一把椅子坐下。眼前這把曾被其赤身裸體的坐過。望著餐桌上的書,陷入漫無目的的沉思,若真有“解憂雜貨店”便好了。不論是否解憂,對方至少有穿越時空的能力。請將未來的事告訴我吧!玥究竟為何跟那女子扯上關系,而“反貓頭鷹聯盟”又是什么?
午餐靠叫外賣解決。黃燜排骨飯。吃完后,血糖上升,幸福感上來不少。
我馬上給經理打去電話。就曠工的事道歉。
“沒關系沒關系,人沒事就好。突然聯系不上還有些擔心,得知沒事就行。”對方緩一口氣,“……不知出差的事,考慮的怎么樣了?”
“可以去。”
“可是不是說有事情走不開?”
“盡量把日程調開。不過也有可能中途回來,因此提前向您說明。”我說。
“這是當然,公司不會這么不近人情,如有要緊事當然可以回來。這次可幫了大忙,財務那邊我會打好招呼,一旦甲方那邊結了尾款,項目分紅也立馬到賬。”經理的聲音興致勃勃。
我說十分感謝。盡管并不那么感謝,但不妨這么說。
他對我的“回心轉意”似乎相當滿意,在電話里既表達感激又沾沾自喜。可我實在共情不來。與反貓頭鷹女子一般,經理跟我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掛了電話,我到臥室拿起那根羽毛,與之前的一起放在手中對比。應該出自同一只鳥,一只至少活了四十歲,曾現身丹麥小鎮,峽谷里捕捉黃羊的巨型雕鸮。這次對方的身影被我瞅個正著。
再見面說不定是臉對臉的對峙。我突然有此感覺。隨后將兩根羽毛夾在《解憂雜貨店》中。
兩點十分,敲門聲響起。聲音不疾不徐,是知道家中有人的那種敲門聲。
我打開門。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前。矮個在前,高個在后。兩人像等待跳出草叢的野兔那樣注視我。
“你好。”我說。
“你好。”只有矮個子開口。
“有什么事?”
“我們是社區的服務人員,上門檢查水表和天然氣表。”矮個子說道,聲調與其個頭相反的高。
我上下打量兩位的尊容。兩人同穿一套制式西服,打一樣的紅色領帶。矮個子的衣服還算規整。高個的袖口則磨損得厲害,襯衫的領口處布滿油污,而且也不合身。
我把目光移到矮個子臉上。一張泯然眾人的臉。上面細看有不自然的地方。在右側嘴唇跟鼻翼下方的連接處。二者靠的過近,所以有一種擠壓變形的不協調感。
“查什么水表?”我說。
“自然是住戶用水計量表,用來統計大家用水量的玩意。天然氣表則是——”他用手摩挲下巴,那里有未刮凈的胡茬。
“測量使用多少天然氣的儀表。”我說。
“沒錯,是那個玩意。”對方放下摩挲下巴的手。
我瞥一眼對方不算茂盛的頭發,抵住門口。
“我并非問水表和天然氣表是什么,那是小孩子都知道的玩意。”我重新審視對方的臉,主要是不協調位置,“我是問為何要來查它們。”
對方臉上浮現似很困惑的表情:“為何來查它們呢……自然是職責所在。政府發布的每年定時安全檢查的政策,領導下達的命令。所以我們就來了。而且它們關系到居民的生命安全。前者倒還好,后面那個要是發生泄露可就不好玩了。到時候必定危害整棟樓的人,所有你身邊的存在都不能幸免于難。”
我對他意有所指的說法不置可否。
“你們是什么人什么來著?”我說。
“社區的服務人員。”
“可有證明?”
“有的有的。”矮個子朝身后使個眼色,高個從單肩包(這才看到對方背了單肩包,其身形完美被其擋住)取出兩個綠皮證。
我接過大致掃一眼還給對方。判斷不出真假,有可能真是社區人員,也可能是設計好假冒的。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不準備讓對方進屋。也許因為昨晚,我開始有些神經質,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恢復正常。
“社區服務人員?”我不厭其煩的重復。
“對。上門做程序性的安全檢查。”
“也就是說不具備法律強制性。”
矮個子挑眉,點點頭:“是這樣,法律上不強制。”
“那就請下次來吧,最近有些不方便。”
對方并沒意料之外的表情,也無預料之中的意思,面容上古井無波。回過頭朝高個子眼神交流,后者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這樣的。”對方壓低聲音坦白,“我們是昨晚那位女士介紹來,來此是有重要的事跟你談。”
“貓頭鷹?”我驚訝道。
“是反貓頭鷹。”對方糾正,隨后從西服內側口袋取出一把鑰匙。那明顯是我家的鑰匙,持有者是玥,上面還掛著她的海豚吊飾。“為表誠意,這把鑰匙物歸原主。”
“什么意思?”
“這是我們的人昨夜進入您家用的鑰匙,如今奉還給您。我代表組織保證,往后未經同意進入家中的狀況再也不會發生。”
我狐疑的望著矮個子,對方眼睛似正不遺余力的表現真誠。
“不過事不止于此,為保一切回歸正軌,我們確實有必要跟你詳談一番。這其中涉及安全問題,不開玩笑的,絕對是不亞于煤氣泄漏那樣的安全問題。一旦有個閃失,不僅危害自己,身邊的人也跟著遭殃。況且,退一萬步講,有些話聽聽也沒關系。”
我考慮了好一陣,最終放他們進屋。
“抱歉,水表和天然氣表還需檢查一下。畢竟最開始就是為干這個來的。”矮個子微笑道。
我摸不著頭腦,腦袋里一堆疑問。不過看樣子不順他們做下去,事情便無法展開。因此只能點頭。
兩人訓練有素的穿上塑料鞋套,戴上白手套。高個子從單肩包中拿出紙筆。兩人駕輕就熟來到廚房,一個掀開燃氣灶上方的頂柜門查看天然氣表;另一個鉆到水池下方觀測水表。不知是否是巧合,高個看天然氣表,矮個看水表,個頭兒正合適。
兩人一絲不茍的記錄數據。完畢后,一個打開水龍頭觀察水壓,另一個拿出形似交警查酒駕的儀器測量天然氣含量。
“嘟嘟嘟。”儀器微弱的響了三聲。接著高個子來到客廳,手中儀器又響了三聲。
“怎么?有燃氣泄漏?”我瞪起眼睛。
矮個子面容變得嚴肅:“比那個嚴重的多。”
對方一聲不吭的推開臥室的門,徑直走到窗臺前。床上還有我躺過的痕跡。不過對方無心注意,他邊盯儀器屏幕邊四處晃動,最終將其貼在玻璃上。不出預料,儀器霎時警報聲大作。
我心立馬懸起。這里正是羽毛出現的地方。
兩人對視一眼,矮個子點點頭,高個子將儀器關閉。
“請到客廳說吧。”矮個子看向我。
隨后三人來到客廳。我為二人倒杯水,然后坐在沙發上,他倆搬來椅子坐在一旁。
“先做個自我介紹,”矮個子清清嗓子開口,“與昨天跟您接觸過的女子相同,我們都是反貓頭鷹組織的成員。你可以稱呼我為‘長’,稱他為‘短’。這是我倆的綽號,取自姓的諧音,我姓常,常山的常;他姓段,一段兩段的段。不過就身高而言,倒是他長,我短。只是綽號嘛,總是按照讓人印象深刻的來。”
我點點頭。
“盡管出自同一組織,但相互之間并不熟悉。你可以將其理解成大學社團,是叫社團吧,那玩意兒?”長看向短。后者點頭。
從一開始短就未說過話,只是點頭搖頭或眼神交流。難不成有語言障礙?我忍不住猜想。
“可以看成社團,或者干脆老年人的廣場舞會。結構相當松散,成員來自于五湖四海,各行各樣。所以一開始也并未說謊。本人確實在水利部門供職,他也在住建局工作。我倆受社區管理方所托,上門檢測水表和天然氣,順道完成組織任務。”
果真是順道而已嗎?我保留懷疑。
“我們這個組織來歷已久了,大概自現代文明社會成型就有。存在意義不言而喻,是為了文明社會能穩定延續下去。想要穩定延續,就得清除障礙,消滅不穩定因素,對吧?為此我們得指定方針,排列計劃,招兵買馬,與對手斗智斗勇。”長將兩手搭在身前,侃侃而談,“不知《道德經》讀過沒有?”
我點點頭。
“那就好理解了。維持文明社會的穩定是我們的‘道’,而為此展開的各種手段計劃則是徹頭徹尾的‘術’。”
“昨夜侵入我家也是‘術’吧?”我說。
“沒錯。”長坦然承認,“具體情形不知,或許不怎么光明,但那確實是術的一種。是為達成目的必須使用的一種手段。”
“能告知其目的?”
長定定的注視我,嘴唇為難的抿了抿。而嘴唇一動,與鼻子的間距就愈發縮短,形似逐漸逼仄的死胡同。
他短暫嘆息一聲開口:“原本我們有自己的談話順序,像1,2,3那樣排列。因為必須讓你了解1,才有可能知道2。”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主動道。
“出自《道德經》第四十二章,也是下篇德經的第五章。”對方點點頭,“原意是指原始混沌衍生陰陽二氣,陰陽相交產生和氣,三氣衍生萬物。用在此有些大材小用,不過也沒什么問題。”
此人對《道德經》好像頗有鉆研,我想。一位熱愛《道德經》的水利局職員,并且還是反貓頭鷹聯盟的成員。就像烏龜長了翅膀在天上飛一樣。
“只是跳過1解釋2也未嘗不可。毛線團從哪里都解得開,無非多費點功夫。”長直了直腰,“那我就直言相告,那位女子昨夜前來是為了解你。”
“了解我?”
“通過做愛。”
我無言望著對方。
“不是玩笑,確實如此。她昨夜與你激烈性愛,為的便是將你徹徹底底摸清。當然,”長疊起腿,兩手交叉放在腿上,“不是非得跟你做愛不可。了解一個人的方法多種多樣,靠打聽,靠調查,靠做朋友,甚至24小時監視,皆無不可。不過不得不承認,做愛的效率最高。當然,這其中涉及技巧。”
“做愛的技巧?”我艱難道。
“就是方法,說白了就是‘術’。”長輕快的顛兩下腳尖,“只要做愛,大腦意識防守就會薄弱,最適合趁虛而入。而一旦做愛,兩人想必要赤身裸體坦誠相見,整個肉身緊密相連。她便是趁此潛入進去,收集有用的信息。”
“進入我的身體?”
“是啊,肉體上雖是你進入她的身體,甚至還沉沉射精。但精神上是她偷溜進去,然后像翻看資料書那樣閱讀你的信息。”
我輕輕屏住呼吸。
“不明白,與人做愛便能了解一個人?”
“自是不那么簡單。剛才說過,需要技巧,天賦異稟的技巧。而且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那時做了春夢吧?她向我們提起過,進入家中時,你好像正躺在沙發上兀自做著深刻又繁復的春夢,那夢將你的意識攪成一團,因此更容易下手。”
我注視了一會兒他的眼睛。那天夢里先是跟玥做愛,接著是超市遇到的女人。夢里確實稀里糊涂,亂成一團。但這跟收集我的信息有什么關系呢?女子說的已調查完也是這個意思?
“還是很難理解。”我如實道。
“難理解也正常,若是馬上知道倒讓人吃驚。”
“不過為何要了解我呢?換句話說,我有什么東西值得你們獲取?”
“這個問題好!如此我們便從第三步來到第二步。”長放下架起的腿,身體微微坐直,“我們需要了解你是否與貓頭鷹接觸,以及接觸到何種地步。以此判定你還有沒有拯救的可能。”
“結果呢?”
“可喜可賀!還有回頭是岸的機會。那位組員說你身體里還沒有貓頭鷹的影子,大部分理念還都規規矩矩。”
“依舊不明白啊,為何我身體里會有貓頭鷹的影子?而且一旦有其影子,便無回頭機會?”
長有些難辦的撓了撓本就不多的頭發,短則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猶如安靜消化食物的棕熊。
“確實不好解釋。涉及的內容太多。跳過第一步、第二步來解釋第三步就是會如此。先來解釋我們為何會盯上你。”長舉起水杯痛快飲一口。
“說實話,你接觸過貓頭鷹吧?或者叫鸮。總之是雙眼像人長在前方,身為鳥,卻有一張貓兒臉的家伙。對方留下了羽毛。你將其交給朋友研究,得到不少信息。昨天還特意跑到動物園近距離觀察,下午在圖書館借了資料,對吧?”長微微一笑。不消說,臉變得不協調。
我點點頭,驚愕不已。
“不必吃驚。剛才不是說過?了解一個人的辦法很多,其中有一條便是監視,24小時的監視。360度無死角,包括你的通話,微信等等,通通都能從數據后臺獲取。”對方微微后仰,身體貼緊椅背,“其同樣是‘術’,某些時候迫不得已使用的手段。”
我內心震動。自己被人監視著,卻毫無察覺。
“總之,話說回來,在我們的監視下,貓頭鷹確實來過。而且最先接觸的人不是你,是你的女友。”
“玥?”
“沒錯,非常杰出的人啊!”長贊揚似的說,“能跟這樣的人交往想必很幸福吧?”
杰出倒是感覺不出,但確實很幸福。
“首先察覺我們監視的便是她。其實也不能稱為監視,只是常規性活動。剛才介紹過,組織的成員人數眾多,來自各行各業。因此,大家日常生活中就對周邊事物心存留意。那幾乎成為習慣。類似休息日陪老婆逛街的警察,對周邊可能出現的犯罪情況保持機敏。”
“但一般人感受不出差別。”長略微轉動脖頸,不怎么長的頸部,“換句話說,大家都該習以為常。但您女友洞若觀火,并且找上門來。想來那是去年三月的事了,下著鵝毛大雪的一天,她急沖沖的來到社區的保安亭,質問為何總監視她家。”
長的臉上露出回憶神色:“著實吃了一驚啊!因為我們并未露出破綻,而且恪守著準則,絕不越線將手伸進人家家里。畢竟,即便警察也不能跑到人家翻箱倒柜的搜查證據,再將人定罪。”
“也就是說,你們平時跟普通老百姓無異?”
“我們就是普通老百姓!”長強調道,“像之前說的,我在水利局供職,他在住建局上班,我們都在各自的單位領著薪水,以此養家糊口。平日里做無聊的工作,之余有平庸的喜好。”
“但我很難這般認為啊。畢竟你們歸屬于一個什么組織,還無時無刻對周圍保持機警。”我反駁。
“那是因為你并未從心底站在我們這邊。”長堅定搖頭,“若心意相通,自不會有這些問題。
蛻變是一個漫長過程,需要對身心徹底的改造。在此之前,許多東西都無法理解,觀點沒辦法趨同,我們亦無法向你解釋清楚。也就是說,咱們之間缺乏直通心曲的橋梁。”
我默默無言。
“可以向您透露個消息,”長的嘴角又勾起讓臉不協調的微笑,“您的女友正經歷著如此改造。”
“你是說她參加的長馬島的封閉式訓練是在進行改造?”
“沒錯。那是我們一個資深據點。用以培養對社會穩定有幫助的人。”
我陷入短暫的失語。
“可她又為何找上你們呢?”我不解。
“這就要說到我們的敵人了,貓頭鷹!十足可惡的不穩定因素!”長的臉色轉冷,“在我們找上你女友前,貓頭鷹先找到她。為弄明白怎么回事,她來詢問我們。據我推測,貓頭鷹正準備對其引誘。”
“引誘?”
“是啊,引誘其脫離這個社會,走到與之相悖的地方去。”
“那是什么所在?”
“這是形而上的說法。不過也可能確實有這么個地方——好像是北冰洋的世外小島吧,那里糾結著一大批被貓頭鷹引誘過去的人。”
貓頭鷹將人引誘到北冰洋小島?我想象了下,但什么也想不出來。對那里知之甚少,恐怕大部分時候都很冷吧,何苦到那種地方呢……我突然想起青面的電話,丹麥邊陲小鎮,三十多人在接觸貓頭鷹后突然失蹤。
“這么多人被誘走,你們沒有派人解救?”
長攤開兩只手搖頭,“解救一詞是還有解救希望的人準備的,比如你,對他們只有長槍大炮。”
“長槍大炮?”
“對,因為已成敵人。”
我陷入久久的沉默,仿佛被人給關進箱子丟到月球。抬起頭看一眼掛鐘,三點十分。過去正好一個小時。這一小時里接收的信息過多了。
“能去洗把臉?現在腦袋漲得要爆炸。”我起身對長說道。
對方點點頭,“請便。”短則繼續一言不發。
五分鐘后,我回返。腦袋略微清醒些。
“有個疑問。”我說。
長伸手示意請說。
“你們反對所有貓頭鷹?”
“自然不是。普通的貓頭鷹不反對。而且作為二級保護動物,應當善加保護才是。”長雙手交叉放在身前,“我們反對的是社會的不穩定因素,與主流價值觀相沖突的所在。而那種貓頭鷹恰恰是這種象征。”
“能具體再解釋?”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那并非三言兩語能說明的玩意,而且必須庖丁解牛般找到合適的詞語。”
“請說吧!”
對方停頓好一會兒開口:“首先,你認為文明社會是如何產生的呢?起源于文字?科技?還是哲學發展?恐怕都不全面。盧梭有句名言——文明誕生于人類建造藩籬之時。沒有比這話再準確的了,簡明扼要的點明文明社會的最重要因素,規則!”
“規則?”
“是啊,你之前提到法律,民眾談論的道德,人在社會行為處事的規矩,這些通通都是規則。都必須遵守。整個社會的凝聚成也靠此。古時候靠宗教,封建時代靠君王的人權天授,如今靠高位集權的政府引導,總之都是規則。規則一旦產生,束縛也隨之而來。《西方哲學史》里,羅素就曾這般介紹——文明之抑制沖動不僅是通過深謀遠慮,而且還通過法律、習慣與宗教。一方面是把社會的目的強加給個人,而另一方面,個人已經獲得了一種習慣把自己的一生視為一個整體,于是越來越多的為著自己的未來而犧牲自己的目前。”
“因此遵守規則是所有人的事,”對方接著道,“一旦有人破例,損害的便是大家的利益。”
“說是這么說,可規則也不一定準確,強加給個人的社會目的也未見得就合適。”我提出異議。
“規則并不涉及正確。”長哈哈大笑,“這里并無對錯問題。規則如同引導社會前進的河道,只有方向,沒有對錯。”
“不涉及對錯,難不成就這樣悶著頭走下去?”
“當然不是,規則也在不斷的產生和銷毀。民眾和高位決策者一同參與。為的是整個社會利益的最大化。”
“社會利益高于個人利益。”我說。
“對,所以社會目的要強加進個人目的。”對方道。
“這么說,貓頭鷹是破壞規則的象征?”
“沒錯。”
我低頭思索,盡力捋順幾方的關系,然后問:“那么貓頭鷹如何破壞規則?”
長的面容倏地繃緊,短也坐直身體,眸光立馬硬硬的壓迫過來。
我的問題好像觸犯了禁忌。
短轉頭沖長眼神示意,二者略微交流后,后者點點頭,好像是“請放心”的意思。
“關于貓頭鷹的部分得到此為止。”對方道。
“為什么?”我不解。
“因為再講就破壞規則。”長的眼睛堅定不已的看著我,仿佛是要將身體看穿,“想想看,貓頭鷹對一般人而言本就是禁忌,那可不是隨隨便便走進商店就能參觀的東西。我們向你吐露是因你已經跟其有過接觸。但也僅僅到此為止,再說下去對你絕沒好處。”
有無好處好像應該是我自己判斷的事,而且對方也并未吐露多少。不過并沒這么說。
看我不想放棄,對方再次語重心長:“非是我不愿說。這跟本人意志無關,乃是高于我的社會意志決定。況且,普通人不了解貓頭鷹是正確的。自問你周邊有幾個人知道貓頭鷹呢?你的女友直到離去前也諱莫如深。而你那位切除黑痣的朋友還勸你將羽毛付之一炬。”
“話是這么說,但不了解透徹就總感覺好像缺點什么。”
“那是可以通過意志解決的問題。”
“鈍感力?”
對方聳一下肩,“隨便什么辦法。”
我沉默不言。時間靜靜拉長。對方起身倒水。看來他怕熱,口渴的不行。至于短的水杯則干脆沒動。
我喟嘆一聲,十足糾結之后選擇放棄。
長抬起胳膊注視一眼手表,開口:“怎么樣?咱們繼續下面進程吧。往后還有很多家要跑,若完不成任務,領導可是要罵的。”
“你說的任務是組織的還是……”
“自然是公司的,給我們發工資的地方所下達的任務。”長快速道。
“那請繼續吧。”我說。
對方迅速點一下頭,轉過頭用眼神示意同伴。后者接到指令迅速拿過單肩包,從中取出一沓文件以及簽字筆。
“請看一下吧。”長將其遞過來。
“這是什么?”我問。
“保證書。”
“保證書?”
“一種不具備法律意義、無有道德約束,但在組織內行之有效的契約。”長微微攤開手掌,“簡單說,就是加入反貓頭鷹聯盟的敲門磚。”
“等等!我還沒答應加入貴組織吧?”我慌忙道。
“知道知道,也沒說現在就讓簽上大名。只是告訴你這件事。到最后接受下來,自愿簽署時才會給你。一如你女友那樣。”對方安慰似拍拍我的肩膀。
“玥也要簽署這份保證書?”
“自然。想必過不太久,從長馬島訓練營出來就會簽。”
“那么你們也都簽過了?”
“對,不過每個人的內容都不相同。”
我翻看手中這份。內容很多,形似事無巨細的房屋售賣合同,開頭“保證書”三個字用四號黑體字展示。
前篇大約是關于貓頭鷹的保密協議。不得泄露組織底細,不得向其他人以任何形式傳遞貓頭鷹的信息。
后面是對我的個人約束。總之,社會意志正具象化的撲來。
“三十歲之前買一套房子?”我指著一條。
對方探過頭來,像一只起跳一半的青蛙。
“啊,沒錯!有何問題?”對方撓兩下臉頰,“可以選擇繳納首付后慢慢還房貸,也可以一次性付清全款。據調查你們該有三十萬左右的存款,用于支付位置偏僻的小戶型房子的首付不成問題。當然,若父母愿意幫忙,直接付全款也輕輕松松。”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為何要求買房子?”
“因為像你這般歲數的人都該有了。”他掰著手指頭,“我大概是……27歲吧,那時房價還沒現在這么離譜,但仍是一筆巨款。不像你這么幸運啊,父母幫不上忙,最終是自己省吃儉用,再東拼西湊才湊夠一套二手小房子的首付款。那幾年過得相當辛苦。不過本就是拼命的時候。后面慢慢好了,房子換了大的,像樣的車也買了。生活雖辛苦,但也有收獲。”
我望著對方的臉沉默。
“哦,對了!還有車吧,要求至少買一輛十到二十萬的車。”長走到我身后,“什么牌子的倒無所謂,大眾、比亞迪、寶馬、奔馳,油車、電車,統統可以。車我不感興趣,認為是代步的工具而已。給不出什么意見。但能買貴的還是買貴的。從經驗看,這東西已然成為一種地位象征。開好車更容易受到尊敬。這跟前者是一回事,有一套房子別人才看得起你。當然啦,我們也不是非要別人看得起才活著,但錦上添花的事何苦不做呢?”
我被說服似的點點頭。
“買房買車之后之后就是結婚生子了。”他說。
我往下看,上面果然寫著,“三十歲前結婚。”
“跟誰結婚,對方是男是女,是大是小,是高是矮,同樣也無所謂咯?”我咧著嘴說。
四點鐘,兩人離開。臨走前將保證書留下。
“不是說得等簽署時再交到手中?萬一弄丟了可不好。”我不無憂慮道。
“丟了也沒關系。”長拉起我的手,像多年沒見的老友,“電腦里有電子版,再復制出多少份都不成問題。反正一定會簽,到時我們再上門。”
短這時第一次開口:“監控!”
“哦,對了對了!還有這回事!”長用力拍腦門,“上年紀記憶總是丟三落四。還好有你提醒。”
“什么監控?”我注視兩人。
“用于監視貓頭鷹蹤跡的監控。準備在屋外加裝五個,全是最新的警用監控,具備夜視能力和強大的AI形狀偵測功能。”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
“并不麻煩,而且必須這么做。”短第二次開口,“攝像頭不直接安裝在房屋上,那會打草驚蛇。這些會安排在隱蔽位置,偽裝成社區監控,只將探頭朝向你,明白了?”
我點點頭。
下午六點,天空下起小雨。估計已下多時,因為察覺時地面已全濕了。我向窗外遠望。火電站的冷凝塔孤獨的若隱若現。建筑工地的幾個塔吊規規矩矩一動不動。馬路上依舊車來車往。視線上移。薄薄的一層陰云飄浮在城市上空,靜靜播撒著牛毛細雨。我四處尋找,并無貓頭鷹的蹤跡。想來也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存在。
注視雨的時間里想起許多人,玥,玥的哥哥,青面,長跟短,以及昨夜跟我有肌膚之親的那位女子。但并未想出所以然。因為本也不打算得出什么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