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從展月那里拿到名單后便直奔學校報告廳。到了現場發現，已經有兩位同學坐到了我旁邊的位置上，看起來應該也是來負責打分評價的。

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這個時候，報名的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地進場了，有的同學坐在后面的位置上觀看，還有的同學在門外做開嗓練習。

第一位同學一上來便演唱了一首流行歌曲，還沒唱完就被坐在鋼琴旁的老師打斷了，老師示意他跟隨鋼琴所彈奏的音唱出來。

這位女同學的音色還不錯，我在心中默默地開口，可惜音域不太廣，不過既然沒有五音不全，聲音條件也不錯，音高也能唱準，那么就留下來進入復試好了。

接下來的環節都是重復上演，我聽著無數遍音階，感到有些頭暈眼花，便開始放松了精神。

就在我疲倦不堪之時，舞臺上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大家好，我是來自實驗班的宋良玄。”

剎那間，我的腦海中似乎閃過了無數個問號，我看著站在臺上的宋良玄，舞臺的燈光照在他的衣服上，映在他的臉上，臺下有不少同學的眼神正在注視著他，他依然泰然自若。

四目相對時，我著實沒有想到他會來參加合唱團的選拔。畢竟，他已經報名參加了廣播站招新。

工作結束后，我聽見另外兩位同學在討論這次選的唱中音的同學可能有些少了，準備到時候從低音區調幾個過去。我把評分表交給老師后，便離開了報告廳。

剛出門，我就看見宋良玄在門口等我。他看見我出來了，就和我一起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原來你說的有事就是要來參加合唱團招新啊。”我想起剛剛他在臺上的模樣，就贊嘆他說，“有一說一，你剛剛唱得還不錯，適合去男低聲部。”

“是嗎？”他有些意外，“我也沒想到你會是評委，不過說實話，我之前確實從來沒有參加過合唱團，所以就來試試了。”

“你的涉獵范圍還挺廣的，不過你真的想來合唱團嗎？我們老師可是很嚴格的。”我表現得一臉認真。

“選上了干嘛不去？”他低頭看了看我，“而且，你不是負責鋼伴嗎，那至少我還有個熟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驚訝，“不過鋼伴也幫不了你什么大忙啊，就是個工具人罷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別凡爾賽了，我知道你是實力選手。”

我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可千萬別這么說，我先回去午睡一會兒了。”臨走之前我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說了句：“加油吧少年。”我犯困的樣子讓他有些忍俊不禁。

今天下午的音樂專業課依舊照常進行，實驗中學音樂專業的學生加起來不過十個人不到，而作曲專業的學生就僅僅只有我一個人。除了鋼琴之外，曲式、復調、和聲、配器等理論知識也是必須掌握的，因此，我的課往往最后結束。

我的這位專業老師是一位畢業于音樂學院作曲系的研究生，出生于音樂世家，他的年齡與周夕橋相仿，雖然年紀不大，但在專業課方面的造詣還是很深厚的。

在四門理論課程當中，我最喜歡的是和聲學。我喜歡在鋼琴的黑白鍵盤上彈奏著自己寫作的四部和聲，我喜歡古典式的和聲進行。關于這一點，我的作業已經被老師提醒過很多次了，他告訴我，可以適當加入現代創作技法，可我就是遲遲不愿下筆。

我在等什么呢？目前我的內心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不過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的。

因為我自己并不是一個裹足不前的人，所以我的任何作品也不應該停滯不前。

下課之后，我繼續練了一會兒琴，然后便準備去找宋良玄補習文化課。

到了圖書館一樓的自習室，我看見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看見我走了過來，他拿出了我上次的測試題，我看見物理和化學兩張試卷上被密密麻麻的紅色印記覆蓋。

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他坐在我的對面，表情有些嚴肅。

“你的學習情況我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其他科目呢，都還說得過去，只有這兩門課……”他點了點“物理”和“化學”這兩個詞，看著我的眼睛說道，“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我看那個分班測試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不如這樣吧，剩下的時間你就只給我講這兩門好了。其他的，我相信我應該沒問題。”

“你確定嗎？”他似乎有些不放心。

“我確定啊。不是說，凡事要先解決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嗎？那現在我最應該解決的就是這兩門科目的問題。至于其他科目，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

“那好。”他的聲音充盈著溫柔的氣息，“今天就講你最不擅長的這幾塊好了。”

我不得不承認，宋良玄的學習方法真的效果很好。那些原本在我看來根本不可能攻克的難題，在他的指導下，現在我也能夠迎刃而解了。

“果然找你幫忙是正確的。”學習結束之后，我這樣對他說。他的表情頓時亮了不少，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驕傲的神情：“那是當然了，畢竟是你選中的人，是吧？”說完，他的嘴角上揚起來，雙眼含笑地看著我。

“為什么我感覺你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像是有什么言外之意似的。”

“怎么會呢，是不是你想的太多了？”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你什么時候說話也這么含糊其辭了？”我實在不愿意再去揣摩什么弦外之音，經過一天的課程學習，我只覺得渾身乏力。

“看你今天挺累的，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點點頭。

盡管身體與大腦都已經疲憊不堪，晚上躺在床上，我依舊是輾轉難眠。于是我起來坐到了桌子前，翻出了自回國以來已經停止服用的氟伏沙明，就著溫水吞了幾片。

我以為自己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有著足夠的認識，但是稍有不慎，它還是會在某些時刻提醒我，不要隨意忽略任何一個它給出的預示。

這個時候，敲門聲突然響起。我打開臥室的門，周夕橋正側身靠著墻，正顏厲色地看著我。

他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我站在茶幾前，默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才落到我身上，緩慢地開口：“你停藥多久了？”

“回國之后，”我的聲音有些輕飄飄的，“一直到現在。”

他長嘆一口氣：“看你那么久都沒有打電話讓家里寄藥過來，我就知道你私自停了。”

“是我大意了，我以為現在自己的狀態已經好很多了，”我調整自己的語氣，盡量讓他放心，“你和爸爸媽媽也別太擔心，我以后一定嚴遵醫囑。”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妹妹，我當然希望你健康快樂。”他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前，語氣盡是關心，“生病了也不要緊，我們全家不是都和你站在一起嗎？你要相信自己可以戰勝病情。”

我的眼淚在剎那間奪眶而出，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哽咽著說：“我知道的。”

“早點休息吧，別想太多煩心事，”他替我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你這樣的狀態，我們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待在國內呢？”

我用紙巾擦干眼淚，滿眼通紅地回答他：“我會好好生活，好好學習，定期復查的。”

“嗯，我相信你，我們一家人都相信你。”

我聽了他的話，回到了床上躺下。房間的燈是關著的，我依舊沒有睡著。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門口，打開一條門縫，看到周夕橋的房間燈已經關了。

我放心地坐到了桌子前，繼續開始寫著那首還未完成的樂曲。終于，在寫完尾聲之后，我能夠安心地入睡了。

分班測試如期而至，我所在的考場恰好離我們班教室不遠，就在同一層樓。今天考試的科目是三門主科，我寫完英語作文后便提前交了卷走出了考場。剛出來，門口便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宋顏柯。”

我定睛一看，是上次來體育館找宋良玄的那個男生。

“沒想到這么巧，我們竟然在同一個考場。”他笑著說，“你不是藝術班的嗎，怎么也來參加這個分班考試了？”

“你是叫楚……”我一時有些記不起來他的名字，他連忙補充回答：“楚沅澧。”

“啊對。”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看到考場座位表的姓名，我認為他的名字很特別。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因為我想轉去別的班，所以就來考試了。”我沒有直說。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為期三天的分班考試很快就結束了，考完最后一門科目時，我感到神清氣爽，幸福感與喜悅之情接踵而至。

出了考場，我直奔實驗班教室去找宋良玄，恰好迎面看見他回教室。

“終于結束了，”我跑到他跟前，氣喘吁吁地開口，“你考得怎么樣？”

沒等他開口回答，我又自顧自地說：“我怎么忘了，對你來說，這種考試肯定輕輕松松拿下。”

“你呢，有把握嗎？”

“說實話，沒有。”我輕輕搖了搖頭，“不過我已經盡力了，哪怕結果不理想，我也能夠接受。”

“別這么說，這才剛考完，”他安慰我，“一切結果都還未見分曉呢。”

“那等下音樂教室見。”我說完剛準備離開，楚沅澧就過來了。

他看了看我，隨后又走到了宋良玄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哎，被我發現了吧，你果然和她在交往。”

“才沒有呢，我就是教他彈個琴而已，你可千萬別誤會。”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臉頓時浮上了紅暈。

“原來是這樣啊，”他對著宋良玄說道，“我明白了，你們只是在彈琴而已，對吧？”

他故意把“彈琴”兩個字念成“談情”，可我偏偏沒聽出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天下午還要去一趟周老師的辦公室，對吧？”宋良玄不急不慢地開口，“這么看來，上次你在數學課上睡覺，老師是不打算放過你啊。”

楚沅澧咬了咬牙，強顏歡笑地說：“可以不提這事了嗎？我上次只是太累了，又不是故意的，老師肯定會理解我的。”

宋良玄指了指班主任辦公室，對他說：“你去了就知道周老師會不會理解你了。”

聽到這話，楚沅澧便沒好氣地看了宋良玄一眼，隨后又轉向在一旁站著的我，開口道：“下次，咱們可以一起出去玩。今天，我就先去周老師辦公室一探究竟。”

話音剛落便朝著班主任辦公室走去，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架勢。

我仍然感到有些尷尬，就偷偷看了一眼宋良玄，誰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我迅速轉移了視線，看著地板說道：“那待會兒見。”說完便迅速逃離現場。

一路上，我都在復盤宋良玄和楚沅澧剛才的對話。

到了音樂教室，坐在鋼琴前，我終于不再胡思亂想了。我拿出昨天深夜完成的樂曲，演奏了其中的鋼琴部分。

沒有加標題是因為，我不習慣在還未聽到整體音響效果時就用標題來描述或概括整首樂曲。

第一樂章是快板的奏鳴曲式，g自然小調，旋律平穩進行，沒有太大的波浪起伏。全曲的開始是樂隊合奏，我選擇了大切分節奏型作為呈示部的主題來進行展開，聽著音符一顆一顆地從琴鍵上滴落，我感到內心平靜了許多。展開部分的主旋律由銅管組主奏，而鋼琴在此段的作用是鋪墊低音，烘托靜謐但又暗藏玄機的效果。到了再現部，主旋律重新回到鋼琴的演奏，只不過在尾聲稍加變化，結束了整個樂章的緊張感。

第二樂章的旋律由弦樂組緩緩拉響，調式變為降B和聲大調，節奏由快板變為慢板。這部分是第一樂章的變奏，但又多了一絲沉靜安詳。我用左手彈奏著織體，想象著其他樂器配合演奏達到的效果。

第三樂章變為了風格清新的小步舞曲，升f和聲小調，依舊是由鋼琴主奏。稍快板的節奏，同時不失典雅莊重。我看著布滿了不少跳音記號以及連音的譜面，感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演奏能力還并不足以支撐我彈奏好這部分旋律，因此，我只能用右手來表現高音部分，而左手只彈柱式和弦。

第四樂章重新回到奏鳴曲式，調式也回歸g自然小調。主題再現時，鋼琴與單簧管相呼應。我一邊彈奏著鋼琴清脆的旋律，一邊構想著交響樂隊齊奏的聲音。

全曲結束在木管組的延音上，最后一個小節，只剩鋼片琴獨自吟唱，淳厚、圓潤的低音似乎留給人以無盡的遐想。

我合上了琴譜，心中似有波瀾起伏，突然聽到了孤零零的掌聲。

“雖然你剛剛彈奏的這首曲子聽起來感覺有些部分缺失了，不過還是很好聽。”

我往身后一看，宋良玄正提著書包緩緩地走了進來。

“因為這是首交響曲，我只彈奏了其中的鋼琴部分，”我自嘲地笑了，“而且，我還沒有能夠完全彈奏的能力。”

他走過來，好奇地拿起了放在鋼琴上的琴譜，隨后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問道：“你不會是全手寫的吧？那得花多長時間啊？”

“我習慣邊寫邊改，”我指著有些亂糟糟的譜面，“你看，只有真正實踐時，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存在不足。”

他接過我的話：“是啊，上次你留給我的那首簡單的練習曲，我彈得還是有些吃力。”

我笑了笑：“學習任何一種樂器都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短短十幾天，你能做到如此，已經很不錯了。”

“明天招新活動就開始了，”他看著我，“你覺得我這個水平真的不會被其他同學笑話嗎？”

“可能才藝展示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項呢，”我這樣說，“話說你為什么想去廣播站啊？”

他嘆了一口氣，回答：“還不是學校這學期新出的規定，每個人都必須要參加一種社團活動，我看其他的也沒什么興趣。”

“那你不是還去了合唱團招新嗎？”我問他。

“我去報名合唱團，那是因為你……”他突然收住了話語，頓了一下，又繼續說，“因為你以前跟我說過，合唱藝術的魅力是無窮盡的，而且上次我已經說過的，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社團。”

我表示理解。

“其實，我覺得你彈這首已經完全足夠了。”我指著前幾天給他安排的那首練習曲，篤定地開口。

他的表情明顯有些不可思議，不過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我明天會去看你的練習成果的。”結束了對他的指導后，我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

“行，不過先說好，我要是彈得不好，你可不能不認我這個學生啊。”

“既然如此，那分班考試我要是考得不好，你也不能不認我這個學生。”

說完，我們看著對方笑了。

看著遠處的山巒被晚霞抹上了胭脂，我的心情明亮了許多。蒼茫的暮色漸濃，由遠及近，我看著地面上自己和他的影子慢慢消失，最終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晚安。”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