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北方已是隆冬。北風煙雪的天氣,將人憋在家里,烤著火盆貓冬吧。
這個時候,也是北方農村打稻谷的好時節,這個時節打下來的稻谷,再磨出大米來,特別的光亮,又香又甜。
小隊場院在村子西北頭,離村子有一里多地。場院的圍墻是黑泥摻著碎稻草垛起來的,有一人多高。場院中間,一根四米多高的電線桿子上,吊著一支大瓦數的白幟燈炮。電線桿子下面,兩臺稻谷脫粒機,日夜不停地旋轉著。
女社員站在稻谷機前脫稻粒,男社員用木掀往身后二米多遠的地方揚稻谷粒。稻谷粒聚成黃燦燦的小山包,那是農民眼中的金山,是農民喜盼的勞動成果。
在脫下稻谷粒的同時,稻谷粒上的毛屑,四處飛揚,彌漫在半空中。毛屑從洪濤的衣領口鉆進去,粘貼在脖梗和后脊梁上,癢癢的,刺撓的不得了。洪濤想撓,厚厚的棉襖又不得勁撓,只能是不間斷地轉動著脖頸或晃動著肩膀,他還企圖想把粘貼在脖梗和后背上的毛屑蹭掉,那是徒勞的。此時的洪濤別無它法,只能盼著時間過得快些,好早點收工。
次日,洪濤在出工前為自己準備好了一條毛巾,用來圍住脖梗的。洪濤上工,正要走出廚房門,“洪濤你等一下,”隨著聲音,余芳菲從女生宿舍里走了出來。
洪濤納悶地問:“你有事嗎?”
余芳菲臉頰緋紅,說:“我這有一個防塵帽,你先用著?!?
洪濤遲疑了一下,說:“不了,謝謝你!我用毛巾圍著脖梗就行了?!?
余芳菲低垂著眉頭,羞澀地說:“你是白班,我上夜班,你下班給我就好了?!?
“別人會說閑話的。”洪濤說。
此刻,余芳菲的臉紅得像個大紅蘿卜。
“在沒被抽調回城前,不要在農村搞對象?!边@是洪濤父親,在他下鄉前對他的囑咐。
洪濤想到這,用手擋住了余芳菲遞過來的防塵帽子,說:“不用了,你還是自己用著吧?!?
事先,余芳菲壓根沒有想到會被洪濤拒絕。此時,她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洪濤瞅著余芳菲轉身走回宿舍的背影,輕嘆一口氣,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剛來青年點的時,洪濤冒雨與老知青一道去苞米地背苞米。她雖然沒有去,但她還是被洪濤那種不懼困難的精神感動了。她心中崇拜的男人,就應該有這種精神和品格。
在她臨下鄉插隊前,父親曾對她說:“洪濤年齡不大,從他的言談舉止上看,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能干大事的人。你與他在一起,接觸一段時間,你看好他了就和他處對象?!?
余芳菲生平以來,第一次主動向一個男人示好。誰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洪濤給她來個窩脖,這讓她一顆火熱的心掉進了冰窖里。
洪濤喜歡的第一個女孩姓卓。那年,洪濤上小學六年級,洪濤坐在小卓的后排桌。小卓茂密烏黑的頭發,一根齊腰的粗辮子,總在洪濤的眼前晃來晃去。小卓的額頭,寬且微凸,笑時,白皙的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仲夏,一個夜晚,月亮初升。老師組織全班同學捉迷藏,洪濤如愿地和小卓分在了一組。先是洪濤藏,小卓捉。洪濤的小心思是想讓她捉住自己時,他假裝要跑,小卓拉著他的衣襟不讓他跑。
游戲開始了,洪濤藏在暗處能看見小卓。小卓先是蹲在地上往四下看了看,不見洪濤的影子。她把學校里能藏住人的犄角旮旯都找了,還是沒見到洪濤的影子。洪濤藏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他見小卓找了過來,他先小卓一步,跑走了。洪濤就這樣與小卓在學校里兜起了圈圈。
沒有找到洪濤的小卓,急得喊了起來:“你還在學校里嗎?我怎么看不見你呢。你出來吧,就算我輸了。”
洪濤隨著她的喊聲,從暗處里走了出來。小卓等洪濤走過來,一伸手抓住了洪濤的衣襟:“我逮住你了。”
洪濤說:“這不能算數,是你讓我出來的。”
“我是騙你的,誰讓你被騙了,該我藏了?!毙∽空f道。
洪濤假裝要跑,小卓死死地拽住洪濤的衣襟,不讓他跑走。
“好,你藏去吧?!焙闈f。
小卓藏了起來,喊洪濤捉她。洪濤順著聲音,將小卓逮住了。他拽住了小卓肉肉的胳膊,她羞澀地紅了臉,看著洪濤抓著她胳膊的手,說:“你快放開,別讓同學看見了?!?
十二月下旬,生產隊開始往國庫交公糧了。天剛亮,杜隊長派了當天的工,洪濤和崔建華跟隨一輛馬車往四方臺糧庫送稻谷。洪濤和崔建華找倉庫保管員領麻袋,倉庫保管員,五十多歲,小個子,頭戴一頂雪花呢的前進帽,長長的帽沿下是一張光滑細膩的臉。他從腰帶上摘下來一串鑰匙,找到其中的一把鑰匙,開了倉庫的門鎖。
他說:“麻袋在里邊靠墻根的地方,你們自己去拿吧。”說完,他走開了。
崔建華在前洪濤隨后進了倉庫門,倉庫門里右手是一個一米多高裝滿黃澄澄稻谷的穴子,稻谷上面散放著四個雞蛋。崔建華伸手將拿起四個雞蛋,揣進了自己的大棉襖兜里。洪濤和崔建華各抱十五條麻袋出了倉庫的門,此時,倉庫保管員正站在門外,他數了數麻袋的數量。之后,洪濤和崔建華抱著麻袋去了小隊場院。兩個人分工,一個人撐開麻袋口,一個人用木掀往麻袋里裝稻谷。也就裝了幾袋稻谷的功夫,倉庫保管員來到他倆跟前,用狐疑的眼神瞧著他倆,說:“你們看見穴子里的雞蛋了嗎?”
崔建華雙手橫端著木掀,瞅著保管員,不打喯地說道:“我沒看見?!?
然后,他又沖著洪濤問:“你看見了嗎?”
洪濤只能說:“我沒看見。”
保管員晃了晃頭,心不甘情不愿地背著手走了。
翌日清晨,在小隊隊部里,杜隊長滿嘴臟話地罵著:“雞蛋是給要下馬駒的母馬吃的。誰偷吃了雞蛋,誰就是牲口。母馬吃了雞蛋,會下小馬駒,你會下啥呀?你就會下混蛋吧!”
洪濤瞧了一眼崔建華,他像沒事人一樣,神態自若。
當天,全體上工社員到二道河挖河呢。肥沃的河泥,不僅是好肥料,還能改良土壤。洪濤和崔建華是頭一年干挖河泥的活,不知道怎么干。老知青龍哥與他倆合伙組成一組。他們先到小隊倉庫,領了一把十八磅重的鐵錘,一支30mm粗的短鋼釬和一把鐵鍬。三個人各拿一件工具,邊走邊聊,一會就到了。
二道河子,在村子東南邊,有三里多路。
白雪覆蓋著大地,露出雪面的焦黃的毛草,隨風抖動嗚咽著。不遠處,一棵老榆樹上落著幾只烏鴉,偶爾傳來幾聲烏鴉呱呱的叫聲。
人都到齊了,杜隊長量尺,分活。一人一米是當天的工作量。杜隊長每量完一段,就用短樹枝插在地上,做為與下一組的分界線。
洪濤這組,按人頭分了三米,剛準備干活。洪濤他們下邊一組,一個外號叫黑子的社員,嚷嚷起來:“誰動了樹枝了,誰不知道干活累啊。”
吵嚷聲引來了杜隊長,他問明了事由,拿起米尺重新丈量了黑子這一段的米數,又丈量了洪濤這一段的米數。洪濤這一段的米數,比黑子那一段的米數,少了二十多毫米。杜隊長二話沒說,將地上的樹枝向黒子那邊挪了二十多毫米。
杜隊長走后,龍哥手拿鐵鍬清理著河面的浮雪,虎著臉問他倆:“是誰挪動的樹枝?”崔建華先說他沒動過。洪濤跟著說,我沒挪動過樹枝。
“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是這樣接受再教育的嗎?”黒子念起了“三七”。
黑子話音剛落地,崔建華就走了過去。他手指著黑子的鼻子,說:“你娘教你這么說話嗎?”
黑子沖著崔建華嚷嚷道:“你還有理了?挪了樹枝還來教訓人?!?
崔建華抬起右手拍了拍黒子的臉頰,說:“你嚷啥?你看誰挪樹枝了?”
黒子向后退了兩步,手指著樹枝說:“樹枝自己長腿了嗎?”。
“我讓你閉嘴,”崔建華說道。
黑子吵嚷道:“你也太霸道了吧?連話都不讓說了?!?
“就不讓你說了,怎么著?”崔建華瞪著圓圓的眼睛,再次用手拍著黑子的臉巴子,說道?!?
你還打人不成?”
“我打你了嗎?”崔建華咬著牙齒說道。
“這還不叫打,啥叫打啊?”黒子跺著腳說道。
“我讓你閉嘴!我不想聽你說屁話了?!?
“你說誰說屁話呢?”黑子揚著脖子大聲地回應道。
“我說你呢!沒聽懂人話嗎?”崔建華狠狠地說道。
“你那是人話嗎?你說的才是放屁話呢?!秉\子跳著腳說道。
“你把嘴閉上吧!”崔建華說話的同時,揮起一拳,砸在了黒子的嘴巴子上。黑子捂住了嘴巴,不再吵嚷了。稍刻,黑子的手從嘴巴上拿了下來,手心里一汪血水,血水里浸泡著三顆牙齒。
“黒子被知青打了,牙都掉了好幾顆。”社員們議論紛紛。黑子三十多歲,個頭不高,人是黑了點,嘴騷也是出了名的。在本地,黑子找不著媳婦,他娘托媒人給黑子找了個山東媳婦,去年剛結的婚。杜隊長聽說黒子被知青打了,心說,一定是黑子嘴騷惹的禍。杜隊長到地了,對圍觀的社員揮揮手,說:“都去干活吧?!?
社員們看杜隊長到了,嘴里嘟囔著:“下手也太狠了,牙都打掉了。”
杜隊長陰沉著臉,說:“你倆別干了活了,跟我回隊部去解決問題吧?!?
黒子找了張皺皺巴巴的手紙,小心翼翼地將掉下來的牙齒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