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情的驅逐(2)
- 雄獅去流浪
- 沈石溪
- 4683字
- 2015-02-02 16:51:47
現在好了,無論它動用什么手段進行“驅雄”,母獅也不會來干涉了。這五只魯莽的半大雄獅剛才張牙舞爪威逼母獅和半大的雌獅,企圖獨吞角馬,這足以讓母獅擔憂,讓半大的雌獅害怕:食物是有限的,倘若讓五只半大的雄獅留在獅群里繼續霸道下去,母獅和半大的雌獅豈不是要經常餓肚子?更要緊的是,大家都看見了,五只半大的雄獅齜牙咧嘴兇狠地吼叫,翻臉不認親娘,轉眼不認姐妹,母子親情出現裂痕,兄妹感情也蒙上了陰影,這時候“驅雄”,可說是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哪。嘿,這就叫把握時機,借題發揮。
五只半大雄獅逃到一叢蒿草里,趕快把四肢趴開,躺臥下來,腦袋垂在雙臂之間,尾巴像條死蛇一樣地癱在草根間——這套身體動作,是表示向強者屈服,向長輩認錯。它們內心當然是頗不服氣的,甚至有點憤懣。
真是的,你們憑什么打我們,你們自己還不是霸占著獵物先享用!
我們也是雄獅,我們為什么不可以搶在雌獅前面吃食物呢?
假如你們認為搶在雌獅前頭吃食物是錯的,那你們應該先從自己身上糾錯,做平等的表率!總不能說你們霸道就是對的,我們以你們為榜樣,學一點點霸道,就是錯的。
要錯大家一起錯,要對大家一起對嘛。
但它們沒一個敢吭氣的,它們知道自己不是雙色鬣的對手,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呢?趕快認錯服輸算了。
可憐那五只半大雄獅,到現在還蒙在鼓里,以為雙色鬣是看它們淘氣,在對它們進行一般性質的教訓呢。
雙色鬣不依不饒,追至蒿草叢,仍兇猛地撕打黑鬣毛,黑鬣毛在草叢里縮成一團,眼淚汪汪地望著雙色鬣,嗚咽哀叫:
——嘔,嗚嘔,嗚嘔,我們知道自己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請你饒恕我們吧。
其他四只半大雄獅也用哭號的嗓音嗷嗚嗷嗚叫喚起來:
——誰也不是神仙,誰能不犯錯誤嘛!
——知錯就改,還是好獅子嘛!
——大人不記小人過。大獅也應該不記小獅過!
——要講道理,不要搞體罰!
——我們無非貪嘴搶食,罪不當誅!
——你把我們往死里咬,是量刑過重!
雙色鬣毫不理睬半大雄獅們的哀求和抗議,繼續撕打黑鬣毛。成年雄獅的爪子又尖又長,一巴掌就能摑倒一頭非洲野牛,黑鬣毛除非愿意被活活打死,否則是不可能不逃的。它一面哀哀叫著,一面拔腿逃命。它想繞個圈逃到母獅群里去——說到底它還是個大孩子,受了委屈就想尋求母獅的庇護,混進母獅群里,起碼也能躲到母獅身后讓母獅做做擋箭牌什么的——但雙色鬣似乎早就有了防范,它往左拐,雙色鬣往左撲;它往右轉,雙色鬣往右攆,逼得它直線逃進荒野。
在雙色鬣驅趕黑鬣毛的過程中,獨眼雄則朝其他四只半大雄獅不斷發出如雷鳴般的吼叫,脅迫著它們跟著黑鬣毛一起逃。
黑鬣毛開始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在它的記憶里,雄獅雙色鬣雖談不上是個慈父,但也不是患有虐待狂的暴君。它們兄弟五個過去也常犯錯,欺負同年齡的雌獅啦,學習狩獵時不專心啦,伏擊獵物時不慎弄出聲響把獵物嚇跑了啦,偷竊成年獅的食物啦……有的錯誤比現在還要嚴重,雙色鬣也常用爪子教訓它們,但教訓兩下也就完了,從沒像今天這樣認真較勁,像打冤家似的打它們。雙色鬣現在的舉措實在反常,要么吃錯藥了,要么另有目的!
很快,五只半大雄獅就逃出紅柳樹林,離干涸的小河溝只有百來米遠了。
小河溝細細彎彎,沿著廣袤的羅利安草原一直向前延伸。小河溝雖然沒有水,河底荒草叢生,滿眼都是灰褐色的鵝卵石,但對雙色鬣獅群來說,卻至關重要。
獅子是領地意識很強的動物,一個獅群占據著一塊地盤,在那里棲息、生養、獵食,俗稱生存圈,而這條小河溝就是雙色鬣獅群的邊界線,也就是說,出了小河溝,就不再屬于雙色鬣獅群的勢力范圍了。
黑鬣毛邊逃邊想,雙色鬣追到這里,說什么也該鳴金收兵了,按照習慣,家里的矛盾理應在家園內解決,只有對付入侵者,才會一口氣將其驅逐出邊界線的。記得有一次,有一只名叫喃妮的母獅在和雙色鬣交頸廝磨時,不知怎么搞的,咬掉了雙色鬣脖頸上的一撮鬣毛。雄獅的威風一大半在鬣毛上,這等于在破相毀容嘛。雙色鬣勃然大怒,盯著喃妮追咬,那架勢,恨不得將喃妮一口生吞了下去,但追到這條荒蕪的小河溝,雙色鬣也就停止追攆,饒恕喃妮了。誰都知道,假如成年雄獅把屬下的獅子追出邊界線去,其性質就相當于人類社會里把十惡不赦的罪犯驅逐出境。
哦,一場過分嚴厲的懲罰該畫上句號了,黑鬣毛想。
可是,離小河溝只有幾十米遠了,雙色鬣和獨眼雄非但沒有放慢腳步,反而追得更急,撲得更猛,大有一種不把它們趕出邊界誓不罷休的勢頭。黑鬣毛突然意識到事情可能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壞得多,它打了個寒噤,腦子里冒出一個極恐怖的想法:雙色鬣是要把它們兄弟五個趕出獅群!
唉,它醒悟得太晚了,它剛剛作出正確的判斷,已身不由己被雙色鬣逼出了小河溝。大頭獅、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也稀里糊涂跟著它逃出了邊界線。
雙色鬣和獨眼雄這才停止追逐,站在小河溝邊,沿著小河溝嘩嘩地撒了泡尿,還在岸邊一棵面包樹上拼命磨蹭身體,在粗糙的樹干上掛了許多殘毛。在獅子社會,這是一種加強邊防鞏固邊境的舉措,含義很明顯,是在嚴厲警告小河溝對岸的五只半大雄獅:不準你們再跨入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一步,不然的話,你們就是可惡的入侵者,就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
五只半大的雄獅終于恍然大悟,自己已變成了處境悲慘的流浪漢。它們還只有兩歲半大,只能算是大孩子,舍不得離開溫馨的家,也舍不得離開熟悉的領地。它們扯開喉嚨,朝母獅和半大的雌獅大聲吼叫,希望母親和姐妹們能幫它們一把。
這時候,母獅和半大的雌獅已經將角馬吃干凈,也跑到小河溝邊來了。它們不是聾子,當然聽見五只半大的雄獅在向它們呼救,但沒有誰肯站出來援助,哪怕是道義上的援助。
幾只半大的雌獅蹲在小河溝岸邊,悠閑地用爪子洗著臉,不時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光瞟對岸五只半大雄獅一眼,那表情分明在說:你們剛才霸占著角馬不讓我們吃,還張牙舞爪地嚇唬我們,現在倒要我們來幫你們,羞不羞?也不嫌害臊!
雙色鬣得意極了,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母獅們則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光看著對岸五只半大的雄獅,嘔嚕嚕,嘔嚕嚕,輪流發出柔和的勸慰:
——唉,孩子們,誰叫你們過早地表現出雄獅的強悍呢?要知道,一個獅群是容不下這么多雄獅的。
——唉,孩子們,雙色鬣獅群的領地范圍是有限的,食物資源也是有限的。你們長大了,食量越來越大,這個家已經無力再養活你們啦。
——認命吧,孩子們。每一代雄獅都要經歷一次被驅逐的苦難,都要過一段流浪漢的日子,這是雄獅不可更改的命運軌跡。
——唔,孩子們,世界其實很大很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衷心祝愿你們在廣闊天地里錘煉一顆雄心,滾一身泥巴,磨礪一副好爪牙,成為其他獅群理想的接班“人”。
——去吧,孩子們,再見了。去吧,年青獅,拜拜了。
黑鬣毛絕望地垂下頭,看來,它和四個兄弟被趕出雙色鬣獅群已成定局,不可逆轉了。既然如此,那就快走吧,省得在這里丟“人”現眼。它剛準備長吼一聲扭頭撤離,突然,站在它身邊的紅飄帶梗著脖子吼了一聲,四肢往后曲蹲,縱身一躍,跳過窄窄的小河溝,剎那間又回到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上。黑鬣毛驚叫一聲,想阻攔,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兄弟,你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小兄弟,你若真能鬧一鬧,鬧得雙色鬣收回成命,允許我們返回獅群,我一定給你作三個揖,磕三個響頭!
紅飄帶比起其他四只半大雄獅來,更不能接受被驅趕出家園的不公正待遇。它不僅在五兄弟中排行末尾,也是整個獅群包括半大雌獅在內的最小的孩子,最最重要的是,它是獅群中最漂亮的母獅安琪兒所生。
母獅安琪兒長得美,細腰寬臀,毛色金黃泛亮,很得雙色鬣的寵愛,因此在母獅中地位最高,相當于王后。母獅安琪兒這一茬生育期一胎生了三只獅崽,不幸的是,有一只滑出產道,剛巧壓在一條眼鏡蛇身上,被眼鏡蛇咬了一口,幾分鐘后便嗚呼哀哉;另一只在喂奶時不知怎么搞的,被堵住了氣管和食道,窒息而亡。紅飄帶作為安琪兒唯一幸存的孩子,自然被視為掌上明珠,摟在懷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也許是出于愛屋及烏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紅飄帶是老幺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紅飄帶脊背上那條與眾不同的棕紅毛帶格外逗“人”喜愛,雙色鬣在所有的幼獅中,很明顯地最偏愛紅飄帶,感情傾斜,政策也傾斜。
在紅飄帶的記憶里,雙色鬣很少有好臉色給其他幼獅看,但對它卻一貫慈祥。小時候整個獅群只有它有膽量在雙色鬣進食時跑過去偷一嘴,也只有它敢在雙色鬣睡覺時爬到雄獅的背上戲耍鬧騰。
有一次,它騎在雙色鬣的脖子上,覺得雄獅嘴角邊的胡須又白又亮,蠻好玩的,含在嘴里還可當牙簽呢,正玩得高興,冷不防小屁股一歪,從雙色鬣的脖頸上滑下來,要命的是,它嘴里還咬著雙色鬣的胡須來不及吐掉,噗的一聲,三根胡須給拔了下來,疼得雙色鬣平地躥起一丈多高。即使如此,雙色鬣也沒把它怎么樣,只是用尾巴在它小屁股上象征性地抽了兩下,就算完事了。
毫不夸張地說,紅飄帶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從小嬌生慣養。寵而嬌,嬌而矯,矯而驕,驕而橫,驕橫這個詞,就是這么來的。它長到兩歲半了,從沒受過委屈,做夢也想不到雙色鬣會把它趕出獅群,而母獅安琪兒竟然默認雙色鬣的做法,這對它來說,不啻是個晴天霹靂。它不相信這是真的,它懷疑這是在做噩夢,它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它驕橫慣了,才不怕雙色鬣呢,所以它又跳過邊界線回來了。
紅飄帶四爪剛剛落地,雙色鬣便兇神惡煞地撲了上來。
對雙色鬣來說,紅飄帶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跳過小河溝來,無疑是公然違抗它的禁令,是對它絕對權威的嚴重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它曾喜愛過紅飄帶,或許至今仍保留著一絲難以割舍的柔情。假如需要“驅雄”的僅僅是紅飄帶一個,它或許可以放寬政策,再讓小家伙在獅群里待一段時間。但現在事情涉及到五只半大雄獅,它若允許紅飄帶重返獅群,其他四只半大雄獅必然會以紅飄帶為榜樣,也滯留在獅群不肯走,這不僅會嚴重損害它的威望,也嚴重威脅它的統治地位。
要政權還是要兒女情?當然是要政權!響弓沒有回頭箭,必須硬起心腸,嚴懲紅飄帶,不讓“驅雄”計劃流產。
紅飄帶見雙色鬣撲過來,就勢躺倒在地,打滾撒潑,嗚咽哀號。以往它這樣做,雙色鬣和母獅安琪兒立刻就會妥協讓步。但這一次,效果好像不怎么理想,母獅安琪兒無動于衷,而雙色鬣則撲擊勢頭不減。
紅飄帶疑心是自己打滾撒潑得還不夠,剛想變本加厲,雙色鬣已經壓到它身上,容不得它掙扎,一口咬在它的后腿上。它只覺得四枚堅硬的東西像尖刀一樣刺穿皮膚,絞碎肌肉,鉗住了骨頭,撕心裂肺般地疼。它忍不住大聲慘叫起來。
這可不是什么象征性的懲罰,也絕非長輩對淘氣的晚輩有節制的教訓,這完全是一種打冤家似的噬咬,對仇敵血腥的殺戮?。〖t飄帶拼命滾動,才將自己那條后腿從雙色鬣嘴里掙脫出來,但已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了。
雙色鬣眼里閃著寒光,面目猙獰,殘忍地用舌頭磨著蘸滿獅血的牙齒,陰森可怖地低吼一聲,身體后傾,眼看又要像座小山似的撲將上來。
紅飄帶終于清醒過來,耍無賴已經不靈了,假如再賴在這里,不被活活咬死,也起碼被咬斷腿骨或脊梁什么的,變成一只殘疾獅。賴在家園,是死路一條,那還不如逃到荒漠,尋找一條生路呢。它悲吼一聲,轉身又跳過小河溝去。它的一條后腿雖然被咬得不輕,但沒傷著骨頭,倒并不妨礙奔跑跳躍。
黑鬣毛等紅飄帶一落地,立刻轉身向莽莽荒原逃去。連最受寵愛的紅飄帶都無法使雙色鬣回心轉意,還差點被咬斷腿骨,那么,可以斷定,雙色鬣獅群的大門真的永遠對它們關閉了。家園變成了地獄,變成了血腥的刑場,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雙色鬣是變態的惡魔,但愿這輩子也別再見到它了。
五只半大雄獅喪魂落魄地朝荒原深處逃竄,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盡頭。按照獅子的生活習性,它們將一去不返,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來了。
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浩瀚草原,神秘叢林,等待這五只半大雄獅的究竟是生,是死,是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