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薊城西郊,野蒿在朔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
三丈黃土刑臺上,涿郡太守崔琰的官袍早已被北風(fēng)撕成襤褸,卻仍梗著脖子瞪視監(jiān)刑臺。
臺下黑壓壓擠著百姓,幾個布衣學(xué)子把《幽州新典》的竹簡緊抱在胸前,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老卒用缺指的手指點著崔琰:“這狗官去年克扣俺們撫恤金,要不是田豫將軍帶親兵圍了太守府......“話音未落,馬蹄聲自北而來。
張居正踏上石階時,腰間玉帶鑲嵌的幽州銅輿圖鏗然作響。
這位新任別駕展開詔書,袖口露出半截未洗凈的墨痕——昨夜他修訂《考成法》至三更,硯臺打翻染污了中衣。
“奉鎮(zhèn)北將軍令!“他的聲音像鐵匠鋪的風(fēng)箱,沉悶中帶著火星,“涿郡太守崔琰,貪墨軍糧三千石,私販兵械予鮮卑,判——斬立決!“
囚犯突然暴起,拖著二十斤重的枷鎖撞向劊子手。鐵鏈嘩啦聲中,崔琰染血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陸昭豎子!今日殺我,明日士族便讓你……“
幾個戴范陽盧氏青幘的家仆擠在東南角,為首的疤臉漢子緊盯刑臺。
當(dāng)崔琰咒罵陸昭時,他悄然縮進斗篷,袖中滑落半截鎏金令牌。
寒光閃過。
血珠濺上刑臺東側(cè)新立的青石碑,在“后世見碑者,當(dāng)思清廉“八個朱砂大字上暈開暗斑。抱著嬰孩的農(nóng)婦慌忙后退,卻見石碑陰面密密麻麻刻滿崔琰的罪狀:某年某月收鮮卑貂皮十張,某日某夜克扣戍卒口糧......
“好快的刀。“
清冷嗓音自刑場后方傳來。百姓如潮水分開,玄甲衛(wèi)簇擁著個白袍青年緩步而來。陸昭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槲葉,葉脈在他掌心映出細密的陰影,像張鋪開的蛛網(wǎng)。
張居正躬身剎那,東北角人群突然騷動。戴范陽盧氏青幘的疤臉漢子正縮進斗篷,袖中鎏金令牌閃過寒光。
馬蹄聲恰在此時破空而至。
一匹白駒沖破人群,馬背上將領(lǐng)玄甲染血,鞍側(cè)掛著串風(fēng)干的鮮卑人耳。
疤臉漢子正要退入人群,忽聽馬蹄如雷。白駒掠過時,馬上將領(lǐng)的玄甲閃過寒光,左肩孝麻刺痛他眼睛——三日前劫殺幽州信使時,正是這道白麻身影壞了好事!
“好個考成法!“田豫甩鐙下馬,左肩玄甲裂痕處露出半截孝麻——三日前五十親兵葬身鮮卑埋伏,他親手給每個棺木系上這縷素帛。
“邊軍每日與胡虜搏命,你們倒在這里殺自己人?“
圍觀的老卒們騷動起來。有人認出這是公孫瓚舊部田豫,當(dāng)年白馬義從里最年輕的百夫長。此刻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劈碎那塊刺眼的新碑。
陸昭卻笑了。
他解下腰間佩劍擲過去,劍鞘上的螭紋在秋陽下泛著冷光:“田將軍不妨持此劍督查十二郡,若見法度不公——“聲音陡然轉(zhuǎn)厲,“本將自當(dāng)辭官謝罪!“
劍身出鞘三寸,寒芒映出田豫驟縮的瞳孔。他在劍脊銘文間看到熟悉的字句,那是七年前自己任涿郡亭長時,刻在官署照壁上的諫言。
田豫指腹撫過劍鞘內(nèi)側(cè),那里除了他熟悉的“民為兵骨“四字,竟多出一行新刻小篆:“代郡亭長田豫建言,光和一年春“
暮色中的勸學(xué)堂飄著松墨香。這里原是崔琰別院,飛檐上的嘲風(fēng)獸首依舊睥睨四方,匾額卻已換成遒勁的“勸學(xué)“二字。田豫立在古柏下,看寒門少年們圍著沙盤推演戰(zhàn)陣。
“臂再抬高三分。“他忽然開口,嚇得劉放手里的木矢差點掉落。這個麻衣草履的學(xué)子慌忙行禮,露出肘部層層疊疊的補丁。
田豫接過木弓示范騎射姿勢,眼角瞥見門廊陰影里的陸昭。
田豫握弓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箭翎——這是公孫瓚殞命薊城那夜,他從火場搶出的最后一把幽州騎弓。
年輕的鎮(zhèn)北將軍正在翻看《治邊策》,紙頁間突然掉出片焦黃的竹簡。
“代郡應(yīng)筑連環(huán)烽燧,每三十里設(shè)弩臺……“陸昭輕聲念著,突然抬頭,“劉放?這是你寫的?“
學(xué)子撲通跪下:“學(xué)、學(xué)生妄議……“
“妄議得好!“陸昭解下佩劍拍在案上,“明日就帶你去馬城選址!“劍鞘螭紋在燭火中游動,驚得劉放連磕三個響頭。
更鼓初響時,盧氏的馬車碾碎了這份喜悅。范陽盧琛踩著奴仆脊背下車,白狐裘在秋夜閃著冷光:“田將軍何時改行當(dāng)塾師了?“他撫過廊柱上未拭凈的血跡,“這院子煞氣太重,小心折了寒門的福分。“
“聽說將軍近日在查永寧三年的軍糧賬冊?“盧琛撣去裘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有些舊事,還是莫深究的好。
當(dāng)夜丑時,田豫是被濃煙嗆醒的。他赤足沖出廂房,但見藏書閣火龍沖天,十幾個學(xué)子組成人鏈傳水,最前的少年被火舌舔焦額發(fā),仍死死護住懷中《鹽鐵論》抄本——那是他替東市肉販抄書三個月才換來的。火光中,有個黑影正翻越東墻。
“哪里走!“田豫抓起院中石鎖擲去。黑影慘叫墜地,玄甲衛(wèi)趕到時,只來得及掰開那人緊攥的手——掌心躺著枚鎏金盧氏印。
將軍府的青銅漏壺滴到寅時三刻,陸昭仍在對燈出神。案頭攤開的《安邊策》缺了最后三簡,蟲蛀的痕跡沿著“胡漢互市“的諫言蜿蜒,像條干涸的血脈。
張居正捧著文書候在月洞門外,瞧見田豫拎著人犯疾步而來。他故意將《考成法》修訂稿抖落在地,紙頁紛飛間,露出夾層的永寧三年軍糧賬冊副本。
田豫拎著縱火犯闖入時,看到的就是這般情景。他正要呈上盧氏印,卻猛地僵在原地——陸昭手邊那卷殘策,分明是他七年前失蹤的舊作!
“子國可知?“陸昭從漆盒取出半支斷箭,箭鏃上沾著暗褐色的簡屑,“永寧三年鮮卑夜襲馬場,此箭穿透你的《安邊策》,卻讓我看清八個字。“
寒風(fēng)撞開窗欞,燭火劇烈搖晃。田豫看著自己的字跡在明暗中忽隱忽現(xiàn),泛黃的竹簡上,當(dāng)年被崔琰劃去的諫言赫然在目:“減邊軍屯田之賦,增胡漢互市之利“。
當(dāng)啷一聲,染血的盧氏印掉落在地。田豫單膝跪地時,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末將……愿護此策。“
五更梆子響起時,張居正捧著新的《考成法》修訂稿候在門外。他注意到將軍案頭多了柄無鞘劍,而田豫的玄甲左肩,赫然烙著幽州軍的玄鳥徽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