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的夜風裹著鐵銹味,刮過趙氏鐵匠鋪半掩的木門。
趙鐵匠的銅鈴眼在爐火映照下泛著暗紅,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半截生銹鐵戟,戟頭斷口處還粘著片風干的耳骨。
爐火映得薛禮的臉忽明忽暗,他盯著砧臺上那截斷戟,戟身崩裂的紋路像極了關外龜裂的凍土。
“這是你父親最后握著的兵器。”老鐵匠的嗓音像砂紙擦過鐵砧,“光和二年冬月廿三,陸明遠將軍的帥旗被鮮卑人逼到雁門陘峽谷......”
薛禮握戟的手指驟然收緊。青銅戟桿上“雁門薛”三個篆字硌進掌心,與左臂刺青的紋路嚴絲合縫。爐膛里爆出個火星,恍惚間他仿佛看見漫天箭雨里,有個鐵塔般的身影將長戟捅進鮮卑酋帥的眼窩。
“你父薛安持此戟連破三陣,最后把禿發那羅延釘死在那塊青巖上。”他枯指戳向關外某處,“鮮卑人放箭如雨,你父尸身墜馬時,手中還攥著半面漢旗。”
薛禮忽然劇烈咳嗽。他想起七歲那年,自己從地窖翻出血浸的襁褓時,趙鐵匠也是這般咳著奪過,說那是狼皮裹的嬰尸。
“薛安將軍把襁褓塞進死馬腹腔時,鮮卑人的彎刀離他咽喉只剩三寸。”趙鐵匠掀開地窖暗格,扯出塊血漬板結的麻布,“陸將軍的玄甲衛拼死搶回這截斷戟,說薛將軍咽氣前還在喊——”
薛禮的指節捏得發白。他左臂的“雁門薛”刺青隱隱發燙,仿佛那夜的血順著時光燒到了今日。
地窖暗格“吱呀”一聲掀開,趙鐵匠捧出一卷染血的襁褓。布帛間裹著一冊《六韜》,頁腳被火燎去小半,卻仍能辨出狂草批注——“月鎖連云戟法,破甲當以旋勁”。
“陸桓將軍留金百兩,求我養大薛家獨苗。”老鐵匠的獨眼在火光中渾濁如霧,“但你要記住,薛家的血不是金箔包的,是要濺在胡人馬蹄下的。”
北風突然撞開柴門,卷著雪粒子撲滅油燈。黑暗中,十八歲的少年聽見自己血脈轟鳴如戰鼓。
第二章朔風鳴鏑
五更梆子響過三遍,薛禮單騎出關。
方天戟倒拖在黃沙地,月牙刃在凍土上犁出深痕。當他登上烽燧殘垣時,正見七只禿鷲在骸骨堆上盤旋。
鳴鏑聲就是此刻撕裂夜幕的。
三支雕翎響箭自北方掠空而來,箭桿上懸的狼牙在風中發出厲鬼般的哭嚎。這是禿發部特有的“鬼哭鏑”,十年前正是這種箭矢射穿了薛安的咽喉。
薛禮扯下黑袍蒙住馬眼。這匹赤色駒是去年追獵野狼時馴服的,此刻前蹄正焦躁地刨著凍土。
鮮卑人的呼喝聲漸近,他倒提方天戟,刃鋒在月色下劃出一道銀弧。
“當年霍驃騎八百騎夜襲匈奴。”趙鐵匠突然往他懷里塞了筒箭,“今夜只有一人一馬。”
箭袋里十二支白羽箭,箭鏃皆鑄成狼牙狀。
“來得好!”薛禮反手扯開羊皮大氅,露出精鐵澆鑄的胸膛。
三石強弓瞬間滿如圓月,箭簇精準咬住領頭禿鷲的脖頸。
“咻!”
第一箭射斷捆縛漢婦的牛皮繩。第二箭貫穿鮮卑百夫長的銅護心鏡時,薛禮已策馬沖入敵陣。方天戟橫掃,兩支馬腿應聲而斷,噴涌的馬血在雪地上綻出赤蓮。
當帶血的禽尸砸在鮮卑斥候馬前時,少年將軍已如黑鷹掠下山崖。
十二匹鮮卑戰馬的瞳孔里,同時映出噩夢般的畫面:玄甲騎士的戟尖挑著顆滴血禿鷲頭,月光在方天戟的月牙刃上碎成萬點寒星。
最驍勇的百夫長剛舉起彎刀,就覺喉頭一涼——他的頭顱飛上半空時,竟看見自己無頭的身軀還在馬背上挺立了三息。
“漢狗找死!”
禿發延的狼牙棒裹著腥風砸下。薛禮旋身避過,戟枝反鉤住棒頭鐵刺,兩件重兵相絞迸出連串火星。四十斤的方天戟在薛禮手中輕若蘆桿,戟尖毒蛇般鉆過狼牙棒間隙。
“噗嗤!”
戟刃穿透皮甲的聲音混在風嚎中幾不可聞。薛禮挑著禿發延的尸身策馬回轉,鮮卑人驚恐地發現,酋帥的心口正插著那支刻有“犬韜”的白羽箭。
戟刃一挑,禿發延的首級飛上半空。薛禮反手劈斷鮮卑王旗,染血的帛布蓋住瑟瑟發抖的漢女。
“順著戟痕走!”他割下酋帥雙耳系在腰間,方天戟橫掃一圈,七八支胡矛應聲而斷,“陸將軍在雁門關等著你們!”
殘存的鮮卑騎兵開始潰逃。薛禮卻不追擊,反而策馬沖上一處高坡。
他摘下禿發延的金盔,將方天戟重重插進盔頂,對著蒼月長嘯:“雁門薛禮在此!胡馬過此戟者——”
戟桿嗡嗡震顫,驚起一群夜鴉。
“死無全尸!”
殘壁上,趙鐵匠望著胡騎潰逃的火把長龍,獨目映出二十年前那場血戰的火光。
他撫摸著胸前的烙痕,低聲呢喃:“薛安,你兒子這一戟,可比你當年狠多了。”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薛禮的方天戟已染成暗紅。
三百鮮卑輕騎的尸體在沙丘間鋪成血色地毯,中央空地上,禿發延的狼頭大纛正被少年將軍踩在腳下。
“雁門薛禮在此!”少年一腳踢翻酋帥的無頭尸,戟尖挑起兩顆金環耳墜擲向北方,“告訴慕容廆,他欠漢家的血債,某自會去彈汗山討!”
潰兵潮水般退去的地平線上,突然騰起遮天沙暴。八千白狼騎如銀色狂潮漫過沙丘,慕容廆的九斿白髦大旗獵獵作響。胡笳聲中,鮮卑人竟用長矛挑著昨夜被救的漢女,在陣前剜心取樂。
薛禮的瞳孔瞬間縮成針尖。他反手撕下半幅戰袍裹住口鼻,單騎突入敵陣。
方天戟舞作銀龍卷,所過之處人馬俱碎。當他的戰馬被長矛捅穿腹腔時,少年將軍凌空躍起,月牙刃橫掃三丈,七顆鮮卑頭顱同時沖天而起。
“結魚麗陣!”
慕容廆的吼聲在風沙中扭曲。但為時已晚——薛禮的方天戟已劈開中軍大旗,染血的戟桿絞住慕容鐵伐的狼牙棒,火星四濺中,兩匹戰馬的鐵蹄在沙地上犁出丈深溝壑。
“四十斤。”
薛禮突然獰笑,戟枝卡著狼牙棒猛然下壓,“此戟重四十斤,代十萬雁門冤魂問汝——”
鐵器斷裂的脆響淹沒在風吼中,慕容鐵伐的右臂連帶著半截狼牙棒飛上半空,鮮血在沙暴中綻開赤蓮。
當幸存的漢女顫抖著爬出尸堆時,只見沙丘之巔,少年將軍的方天戟上串著九顆金環耳墜,正隨塞外狂風奏響復仇的喪鐘。
晨光如淬火的劍鋒刺穿鐵匠鋪的窗欞,陸昭的手指懸在《雁門戍卒名冊》發脆的紙頁上。
朱砂批注“薛安”二字洇著暗褐血痕,像一道永不結痂的傷口。
他的目光掃過“左臂刺雁門薛”時,鋪子角落傳來鐵器刮擦青石板的銳響——薛禮正用斷戟的月牙刃削去臂上皮痂,暗青色刺青隨肌肉賁起,竟與名冊殘紋嚴絲合縫。
趙鐵匠的鍛錘突然停在空中。
二十年了,當年他用地窖藏嬰時割下的襁褓布,此刻正裹在陸昭帶來的玄甲內襯里。
魚鱗甲片隨陸昭解甲的動作錚然作響,每一片都嵌著塞外的沙礫與舊主的血銹。
“此甲飲過七十九道箭痕。”
陸昭將玄甲捧向薛禮,甲胄垂落的瞬間,鋪外拴馬樁上的戰馬齊聲嘶鳴,
“今日物歸原主。”
薛禮單膝砸地,方天戟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他接過玄甲的剎那,鋪外忽起狂風,卷著雪片撲滅爐火。
黑暗中有馬蹄聲如滾雷逼近,斥候撞開門的瞬間,尉遲恭的鐵鞭已掃落三支釘入門框的鳴鏑箭。
“禿發部五千騎過蒼頭河!”
斥候的皮甲結滿冰碴,
“前鋒離此不過二十里!”
尉遲恭的鐵鞭重重砸在砧臺上,火星濺上薛禮新披的玄甲:
“黃口小兒惹的禍!昨夜白狼原斬了慕容鐵伐,今日鮮卑聯軍便......”
薛禮突然笑了。
他抬手撫過甲胄心口處的菱形凹痕——那是二十年前禿發那羅延的狼牙棒留給薛安的印記。
玄甲披掛完畢時,他的陰影幾乎吞沒整間鐵匠鋪:
“將軍可敢與我賭一局?今日落日之前,我提禿發那羅延的人頭來換這桿破胡戟。”
陸昭的劍柄抵住名冊殘卷。
他想起三日前斥候稟報白狼原尸橫遍野時,薛禮的方天戟上串著九顆金環耳墜,在朔風中奏響的正是禿發部的喪鐘。
“你要多少兵?”
“三百輕騎,三囊箭。”
薛禮的戟尖挑開門簾,雪片在他玄甲上撞成齏粉,
“再加一壇——”
呼嘯的北風吞沒了后半句。但陸昭看清了他的口型。
斷頭酒。
正午的蒼頭河像條凍僵的銀蛇。
禿發那羅延的金帳矗立南岸,八千白狼騎的矛尖挑著昨夜俘虜的漢女頭顱,在陽光下泛著青灰。
河面冰層突然炸裂,三百玄甲騎自上游俯沖而下,馬蹄濺起的冰棱在空中碎成霰雪。
“武之極者,非破萬軍,乃懾人心。”
薛仁貴撫過槊桿上的舊血痕,突然暴喝:“月鎖連云!”
三百槊鋒攪動雪霧,化作血肉旋渦。
禿發武士的斷肢隨槊勢拋飛,掛在枯樹枝頭晃如鬼幡。
血溪灌入冰裂,綻出千朵赤色冰花。
薛禮的白袍已染成赭紅,方天戟脫手時恰有驚雷炸響——槊尖穿透掌旗官胸膛的瞬間,八千敵騎的陣列竟似蝗群遇颶風,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禿發那羅延的金狼盔在百丈外閃爍。薛禮突然勒馬人立,戰馬前蹄重重踏碎冰面。
方天戟脫手飛出時,戟柄纏著的鐵鏈在空中抖出龍吟,月牙刃“噗”地穿透掌旗官胸膛,余勢未衰,竟將旗桿生生劈裂!
“漢狗!”禿發那羅延的狼牙棒掃飛三名親衛,卻見那玄甲修羅踏著人尸馬骸凌空撲來。
刀光如雪練劈下,老酋長格擋的右臂齊肩而斷,血霧尚未散盡,戟尖已抵住他滾動的喉結。
“這一戟,”薛禮扯下蒙面布,露出白狼原血戰留下的箭創,“是替陸桓將軍問的。”
冰河死寂。三百漢騎的戟林緩緩分開,露出后方雪坡上陸昭的玄色大纛。
禿發那羅延的獨眼突然瞪大——那桿破胡戟正釘在陸昭馬前,戟頭掛著的金環耳墜,正是他三十年前從薛安尸身上扯下的戰利品。
薛禮的刀鋒切入仇敵咽喉時,聽見身后傳來冰層崩塌的巨響。
八千白狼騎的沖鋒陣型在恐慌中自相踐踏,蒼頭河的冰面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將鮮卑人的野心與尸骸一同吞入漆黑河底。
幸存的鮮卑武士以彎刀劃面。
刀痕深可見骨,血珠墜在冰花上凝成誓言:“凡白袍所在,禿發部退避三舍。”
暮色染紅鐵匠鋪的窗紙時,薛禮將禿發那羅延的頭顱擲在砧臺上。
趙鐵匠的鍛錘沾著血砸下,顱骨碎裂的脆響中,二十年陳釀的斷頭酒傾入火爐,騰起的烈焰映出陸昭劍鞘上的新痕——
那正是方天戟在蒼頭河冰面上刮出的刻痕,細如發絲的紋路拼出四個古篆:
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