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丟失的記憶
暮春的草原舒展著翡翠色的綢緞,風掠過時泛起層層碧浪。牧草間零星探出雛菊與金露梅,云影在草甸上緩慢游移。沿著緩坡向上,紫色馬藺與火紅山丹漸次密集,直至坡頂被野花織成斑斕絨毯。遠處山巒如黛,積雪勾勒出起伏的天際線。棕頭鷗掠過草尖,驚起一群毛腿沙雞,振翅聲里裹著沙蔥清冽的香氣。朝陽將云絮染成琥珀色,羊群順著光的紋路游向天際,銀鈴般的叮當聲在霞光里中碎成星星。
郝來巴克家北面的山稱作輕云、雨霧、紅耳,這三山起伏相接山峰相連,山上密布著原始森林,叢生的矮小灌木也生長的非常茂盛。也許正是由于這幾座山的存在,才隔絕了西北方的無邊大沙漠向前再擴展。山前有一片毗連的山崗雖不算很高,但卻樹木蔥蘢,周圍數十里不見人跡,只有野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
清晨,喝過早茶,迎著太陽,郝來巴克就帶著庫里南卿騎馬去了北面的山上。警衛卓爾在山崗不遠處看著馬兒吃草,父子倆爬上半山腰很快就找到了紫陌的墓地。打掃了一下周圍的雜草,庫里南卿就跪在母親的墓前,擺上帶來的供果和鮮花,郝來巴克給妻子斟上奶茶,如同紫陌還活著一樣的與她徐徐交談著很多心里話。
郝來巴克蹲下身時聽見膝蓋發出枯枝斷裂的脆響。蓬勃的蒲公英粘在青苔斑駁的碑座上,他伸出皴裂的拇指,輕輕蹭掉“愛妻紫陌“四個陰刻字里的泥痕,將帶露的玫瑰花束擱在墓前。
風掠過側柏沙沙作響,他恍惚又看見紫陌踮腳晾曬藍布衫的背影,染坊的靛青水流過她雪白的腳踝。去年移植來的山茶抽了新芽,葉片蜷曲如嬰兒攥緊的拳頭。
“你總說我養不活花草,看,這就是我種的玫瑰。當然,是專門給你的!“
他往冰涼的大理石面呵了口熱氣,指腹反復描摹那個“陌“字最后一筆的頓挫。
遠處放牧的鞭子聲蕩開層層白云,幾粒燕影掠過藍色的天際。郝來巴克摸著口袋里磨出毛邊的藍手帕,突然想起紫陌臨終前睫毛上凝結的霜——她笑著說要來年看新栽的梨樹開花。可是,郝來巴克卻不喜歡這種花,他不要與她再分離。
庫里南卿垂著頭心里在想,要是母親還活著該有多好,那樣一位善良溫柔有著太陽般笑容的母親,卻在他去軍隊的兩年后突然生病去世了,都沒有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想到母親曾經在自己受傷住院時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庫里南卿不禁傷心流淚。
“母親,兒子來了!”
他跪在地上叩頭悲傷的久久沒有起來。
還是郝來巴克將他扶起來,并告訴他有話要對他說。
庫里南卿擦了擦眼淚,看著父親:
“有什么話?父親請講,兒子聽著。”
“南卿,我的好兒子,今天在你母親的墓前,按照你母親的遺愿,要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兒子,其實你不是我和你母親紫陌親生的孩子,你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我一年年老了,可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自私的把你留在家里,你是一只雄鷹本就屬于天空,謝謝你這些年給我們帶來的幸福。”
庫里南卿聞言驚愕;
“父親,你這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郝來巴克流著淚拉住兒子的手,坐在妻子墓前,把當年的事情慢慢的講給庫里南卿聽。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九年前冬末的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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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來巴克體格健壯從年輕時就喜歡騎射牧獵,所以在秋冬季節里,一有時間就會外出去山上游牧打獵。他還養著一只叫兔兔的獵犬,陪著他去山上居住給他看守帳篷。
這天清晨郝來巴克因為晚上睡不著起了個大早,想去看看山的北面他前幾天下的弓套暗器有沒有套住獵物。剛要走向山坡時就聽到遠處的獵犬兔兔向著山下面拼命的吠叫,趕忙跟過去順眼一看,卻看到并不是什么獵物,而是山下面的沙漠邊緣上似乎是躺著一個人。
是人嗎?待他疾步下山走到面前仔細觀看,這是一個男人,還很年輕,雖然滿面塵土,已失去知覺呼吸微弱卻還活著。只見他衣衫襤縷,面色青紫渾身血跡,不停的顫抖,很是可憐。這時的天氣白日雖已轉暖但夜里的溫度很低,穿這么少的衣服在外面凍一晚上那也夠危險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草原上的人同是上天的子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更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郝來巴克便把這人背到了自己的帳篷里,給他蓋上棉被。又急急騎馬回家叫來妻子紫陌,紫陌燒了熱水替他擦拭了渾身的血跡和臉上的灰塵,還帶來了郝來巴克的一身衣服給這個年輕人換上。這才看出他臉上和身上的傷雖有很多處卻并不嚴重,只是口唇干裂,身子瘦弱的厲害,想來必是九死一生的迷失在沙漠里,很久沒有喝水吃東西了。半天后那年輕人好像暖和了一些,面色不再青紫,呼吸也平穩了,但還是沒有清醒過來。紫陌和郝來巴克把他扶起來慢慢的給他喂了一些溫水,雖然咽的很慢卻也喝下去了。夫妻二人感到很高興,覺得這人有希望,還能救得活。
在照顧這個年輕人的同時,紫陌也不免猜測他的身份,看他的手腳細皮嫩肉的也不像是個常年勞動的人,年齡不大也就有二十多歲,他身上除了衣兜里有一個小鐵盒子,里面裝了一個空的小紙盒,別的什么也沒有。這年輕人生得眉眼端正,相貌俊朗,怎么看他也不像是個壞人,不知道為什么會流落到這步田地。但想到這一帶離邊界很近,西北面的大沙漠周圍毗連四國,這個人也可能是從對面的哪個國家穿越沙漠逃出來的,紫陌覺得有這個可能,他和自己一樣,都是穿越國境而來的人。
“唉,可憐的孩子,你為什么會落難到此,你的家人呢?”
紫陌雖然四十多歲了卻沒有生育過孩子,但她非常喜歡孩子,她和郝來巴克一樣善良淳樸樂于助人。看到這個年輕人一直沒有醒過來,二人不免覺得有些擔心,是不是該送他去醫院看醫生?但送他去醫院該怎么說合適呢,他倆商量了一會決定先說他是自己的兒子,二十三歲了,是上山打獵摔傷了。畢竟救命要緊,為了避免麻煩,并給他起來個名字:庫里南卿。
在這天下午的時候,郝來巴克收拾了一下,找了一輛牛車把他們的“兒子”送到了十多里路以外的一家醫院看醫生去了。幸好是去了醫院,不然還真是危險,當天夜里庫里南卿就發起了高燒,他不斷的說著聽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的胡話,并不斷地翻動掙扎,一整夜郝來巴克和紫陌都沒有合眼的看護他輸液,不停的喂水喂藥照顧著他。在醫生的治療下一直到天亮,“兒子”庫里南卿才退了燒,病情平穩住了,二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可是等到第二天中午“兒子”終于醒過來時,卻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因為他竟然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四周的人和物呆住了,睜著一雙充滿迷惑不解的大眼睛,無論醫生怎么問他都不說話。
What?
這里的醫生有講英語的,指著郝來巴克和紫陌問他:
“庫里南卿,這是你的父親和母親你也不認識了嗎?”
“兒子”這才用英語說了一句話:
“父親?母親?”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醫生又問他。
好一會他才疑惑的搖搖頭答道:
“我是誰?叫什么名字?----”
醫生看到這種情況不無擔心的告訴郝來巴克和紫陌,他們的兒子可能因為大腦受傷,導致患上了失憶癥,所以失去了從前的記憶。至于還能不能恢復,何時恢復,不得而知,這就要靠運氣了。
既然“兒子”失憶了,又不記得以前的事,他現在受了傷基本上不能自主活動,需要人照顧。郝來巴克和紫陌夫妻倆只好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底,接受了這個意外的從天而降的兒子,日夜不停地照看著他。
看上去這個現在叫庫里南卿的兒子還很信任他們,看他們的眼神很清澈,有時還會沖著他們微笑,他的笑容溫潤還帶著點姑娘般的羞澀。雖然語言交流不多,多數都還是眼神和肢體動作的示意,但是看得出這個兒子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卻并不傻,幾天下來三人之間熟悉起來,他們像一家人的樣子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出院時又一起回到了郝來巴克的家中。
草原上還有幾家在這兒放牧的人家,看到郝來巴克帶了一個小伙子回來,也會好奇的問他是誰?郝來巴克和紫陌就告訴他們說,是兒子回來了。說兒子從小是跟外祖母一起生活在那邊上學的,現在畢業了所以回到了父母的身邊。聽到這么說他們也為這夫妻倆高興,還夸贊他們的兒子庫里南卿長得好看,又高大又漂亮。
回來后為了保護庫里南卿,夫妻倆稱兒子庫里南卿生病還沒好,一般也不讓他外出,避免與外人接觸。所以庫里南卿就在家里休息,有時還幫母親做一些家務活。郝來巴克喜歡這個兒子,一回到家就會高興的盯著兒子看,越看越喜歡。母親也十分的特別疼愛這個兒子,每天都會做可口的飯菜給他吃,問寒問暖的。庫里南卿享受著家的溫暖,雙親的關懷,他瘦弱的身體也一天天的強壯起來。
幾個月來庫里南卿也跟父母親學會了不少當地的語言,當他第一次叫郝來巴克和紫陌“父親、母親”時,夫妻倆高興地擁抱在一起,流出了眼淚,感到無比的幸福。
郝來巴克還教會了庫里南卿騎馬和牧羊,他穿著父親年輕時穿過的民族服裝,竟特別的合身又很帥氣,他成了父親的好幫手,草原上經常可以看見他躍馬揚鞭奔馳而過的矯健身影。
這樣溫馨的日子本應一直過下去,可是一年后的某一天由于庫里南卿偶然幫了軍隊的一個忙,他卻被軍部的奧德納將軍看中給征入軍隊服役去了。對此郝來巴克雖然有些舍不得,但他也知道他留不住兒子,也不應該這樣。因為兒子很優秀,應該出去闖蕩自己的事業,他不能自私的把他留在家里。
郝來巴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把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庫里南卿。他聽完父親的話臉色蒼白卻捂著心口,突然跪在了郝來巴克的面前,望著父親的臉急切地說:
“父親,你不要說了,這事我知道了!可是不管我從哪里來,是你救了我,養了我,沒有你和母親就沒有我,你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
郝來巴克聽到庫里南卿這樣說高興的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
“可是,---,兒子,---,你得了失憶癥,想不起從前的事,總是人生的缺陷。我告訴你這些,不單是因為你母親的遺愿,父親也不忍心看到你獨自承受痛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如今都不想成個家,也想能夠幫助你恢復記憶。”
“父親,醫生也說過恢復記憶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等,我們著急也沒有用。再說,我有現在的記憶也很幸福。父親,你就別操心了,還是讓我在這里好好休個假,陪陪你吧。”
郝來巴克伸出雙臂把庫里南卿從地上拉了起來,朝他笑著說:
“唉,好兒子,我怎會不喜歡你來陪我。但我還是想你能恢復記憶,好放心的找個好姑娘快點成個家,讓我早點抱孫子,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幾天,你得加把勁了。”
說完拿出一個小包裹遞給了庫里南卿:
“儂,這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的,說是你從沙漠里來時穿過的衣服,你看看能不能讓你想起一點點從前的事情來。”
庫里南卿很意外的伸出手接過包裹,蹲在地上慢慢的打開,里面是兩件衣服,衣服很破舊了,還有缺損的地方,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式,像是一身棉絨制服,褲子是深藍色的,上衣是淺綠色的,上面有些干枯了的血跡。
伸手撫摸了一下,感到褲子后兜里有個硬邦邦的東西,解開扣子摸出來一看,是一個很小的金屬盒子。打開盒子,看到里面裝著一個更小的薄薄的紙盒,是推拉式的,用手指推開卻見里面是空的。嗯,空的?這樣大費周章的,還隨身攜帶著,竟然是個空盒子?不對,只要你仔細的再看一眼,就會發現里面是有東西的,只是這個東西很細小,不起眼,像一根彎起來的細細的黑線,不,不是黑線,分明是兩根并在一起的毛發,中間還打了一個結,這兩根毛發的粗細和顏色還有著明顯的不同。
庫里南卿沉思了一會,心中忽然一動,他明白了,聽說過,這就是“結發”,比喻“結發夫妻”的意思。急忙又看了一下那個紙盒,發現上面竟然模模糊糊的有幾個字,是“燕支火柴”的字樣。庫里南卿頓如驚雷擊頂,面色蒼白:
“父親,你確定這是我來的時候穿的衣服嗎?”
郝來巴克看著兒子驚慌失色的樣子,忙回應著:
“是啊,是你的,你母親給你換的衣服,看你當時還不醒人事就沒有給你丟掉,帶了回來。怎么了兒子?”
“父親,從這件東西上可以知道兩件事,第一,我可能是燕支國人。第二,我是有妻子的,起碼我是訂過婚的。她可能也在燕支國。做人要言而有信,你如果想要我成家,我就應該先去燕支國找到她。”
“傻兒子,這沒名沒姓的,千萬遙遠里的路,聽說燕支國大了去了,人有千百萬,這又已經過去十年了,你去哪兒找?人家還在等著你嗎?”
庫里南卿有些失魂落魄地說:
“她既然給了我她的頭發,愿意與我做結發夫妻,就可能還在等著我。可惜我失去了記憶,想不起她來,也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庫里南卿說完著急的拍打起自己的腦袋。
郝來巴克一見急忙心疼的上前護住兒子的頭:
“兒子,你千萬不要這樣,你把腦袋打壞了豈不是更想不起來了?你別著急,慢慢想,父親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上天會幫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