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我唏噓不已,不知道在我們村里聲名響亮的孟扶桑竟然遭受如此下場。我屏著呼吸,繼續聽他說他的故事。
2000年,冬夜,棒賽,月光明亮,南養河流水潺潺。
在孟扶桑的夢中,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而溫暖的,孟扶桑坐在老家門口的那株巨大的榕樹下,看著對面那些綿延起伏的山峰。
山的那面是什么?小時候有一次他爬上一座山頭,遠遠望去,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山綿延起伏,山的那頭,原來外面還是大山。
山的盡頭是什么呢,孟扶桑想。這是大山之中每一個人都會或多或少提出的疑問。
后來,他就被父親帶到縣城。那時候,縣城對于孟扶桑來說算是很大的一個地方了,在父親孟勛興的督促下,他開始在圖書里探索這個世界。
孟勛興是一位有家國情懷的教師。
早些年,他看著自己的家鄉被貧困與毒品毒害,就立志當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是因為視力問題沒能如愿。
孟扶桑在父親的影響下,了了父親的心愿。
突然,別在褲腰帶上的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孟扶桑一看,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電話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喂?”
“爸爸!救我!”電話那頭,分明是兒子孟曉東的聲音。
“曉東!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孟扶桑驚慌失措。
“埋骨地,我在埋骨地,爸爸,快來救我,他們來了,啊,他們來了!”
嘟嘟嘟……電話斷了。
“曉東!曉東!”孟扶桑歇斯底里地吼叫著,掙扎著,仿佛墜入深淵一樣。
終于,他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他大聲喘著粗氣,背脊也在不住地冒汗。
孟扶桑熟練摸索到了白熾燈的拉線開關,昏黃的燈光融化了黑夜的一個角落,孟扶桑點燃一支煙,顫抖的手指夾著那支煙猛地吸了起來。
這個噩夢,確切地說應該是這件事情,已經困擾著他許多年了。
埋骨地,這個地圖上查不到的地方,已經成為了縈繞在他腦海的陰影,揮之不去。
埋骨地,這個名字一聽就陰森恐怖,絕對是個不祥之地,究竟妻子和兒子遭遇了什么,他們現在還活著嗎?
孟扶桑不愿意去深入思考。
噩夢之后,睡意全無,異國他鄉的冬夜讓孟扶桑傷感無比,時間過得無比漫長,雞叫之后他才勉強閉上眼睛進入短暫的睡眠。
十點多孟扶桑才起來開門,受到昨夜噩夢影響,孟扶桑沒睡好,眼睛里布滿紅血絲。沒有顧客光顧的時候,他就坐在門前的金黃色藤條躺椅上百無聊賴地抽著煙打發日子。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蒼翠的樹葉上,乍一看暖洋洋的,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想要回家的感覺。
窄窄的南養河對面就是中國畹町,跨過這條河,那就是自己的祖國了。
關于那片自己出生的土地,孟扶桑心中有萬千思緒,但他聯想到自己的境遇而又無可奈何,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孟扶桑已經陷入這樣的困境——當下的狀況勉強還算不錯地維持著生存,而且這種狀態一眼就看得到后半輩子的生活,他對此已經沒有過多的想法。
雖然沒有撫育子女的責任,但孟扶桑恰恰在子女這一點問題上,縈繞著無窮無盡的痛苦,這種痛苦無法離開,會伴隨著他一輩子。
就連復仇的希望也逐漸減弱了,這無疑是可怕的,然而這種無憂無慮的狀態又像一張冬日里的溫床一樣讓人舍不得離開。
萬分痛苦的時候,孟扶桑就依靠抽煙麻痹自己。
那天下午,孟扶桑和往常一樣躺在藤椅上抽煙,就在他抽完一支煙準備點燃第二支的時候,馬路對面一個左顧右盼、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年輕人穿著一件胸前印著切·格瓦拉頭像的白色T恤,戴著一副黑墨鏡,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兜里,嘟著嘴唇吹著口哨,邊走邊在找著什么。
雖然他極力把自己扮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小流氓的角色,但還是騙不過孟扶桑的眼睛。
警察,孟扶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那年輕人朝孟扶桑的五金店看了幾眼,就朝著五金店走來,很快就來到孟扶桑的跟前。年輕人摘下墨鏡,露出了透露著剛毅的眼睛,在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臉上,這眼睛恰如其分,就算那一頭的黃頭發也沒能影響臉上的氣質。
年輕人遞過一支煙來:“請問你是老孟嗎?”
孟扶桑點點頭,臉上被太陽曬得粗糙的皮膚已經看起來衰老許多,他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年輕人很興奮:“我叫徐鵬輝。”
介紹完之后,徐鵬輝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相片遞給孟扶桑,相片里面是兩個戴著手銬的十七八歲模樣的年輕人,瘦得厲害,高顴骨濃眉毛大眼睛,個子高大,辨識度很高。
孟扶桑看了一眼,一下就認出來了,那大概在1999年春節過后不久,他見過他們,而且印象非常深刻。他們兩個跟著一個中年人在旁邊的一家水果店買了一些水果,又到一家小賣鋪買了水,孟扶桑就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了。
按照習慣,孟扶桑看了一會兒,琢磨著他們應該多半是販毒被抓住了,和這個年輕人有什么關系呢?但是他已經連自己的仇恨都無法解決,更別提替別人思考問題了。
孟扶桑思緒很快就回到現實中來,冷冷地道:“沒有見過。”
徐鵬輝焦急了:“你一定見過,剛剛我看到你的表情,你一定見過他們!老孟,請你一定要幫幫我!我要替他們申冤!”
孟扶桑白了他一眼:“我說沒有見過就是沒有見過!”
說罷,孟扶桑站起來回到屋子里,不想再理徐鵬輝。
徐鵬輝跟了進去:“老孟,你一定見過他們,幫幫我。我求你了,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吃不好睡不好,神經就快崩潰了,幫幫我,行不?”
孟扶桑拿起柜臺上一個白色搪瓷口缸泡的一杯已經沒有冒氣的濃茶:“年輕人,我一個廢人了,能幫你什么?”
徐鵬輝以為自己打動孟扶桑了,變得激動起來:“幫我伸張正義,找出這兩個年輕毒販后面的主使者,讓那些敗類受到懲罰!”
孟扶桑剛剛喝進嘴里的茶水差點都噴了出來:“正義?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這里有什么正義?”
孟扶桑頓了一下,轉過身來兇狠地瞪著徐鵬輝,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里擠出來:“這里是金三角,你來這里跟我講伸張正義?滾,你再來找我,我就打斷你的腿!”
有那么一刻,徐鵬輝感覺到孟扶桑就像想吃了自己一樣,害怕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前面面對許多窮兇極惡的歹徒,徐鵬輝都沒有這樣怕過,此刻他臉上火辣辣的,感覺自己丟盡了臉面,失去了底氣:“老孟,你先考慮一下,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別來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孟扶桑的語氣拒人于千里之外。
幾個路人停下來看著他們,徐鵬輝灰溜溜地離開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他心里把孟扶桑的家人都問候了一遍。
孟扶桑看著徐鵬輝離開的樣子,像極了當年年少輕狂的自己,臉上浮起冷笑:“正義,正義?”這語氣聽起來不知道是覺得那年輕人可笑,還是他自己的自嘲。
這些年來,孟扶桑為了尋找埋骨地這個地方所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了。
走村、竄寨、進貨每一次遇到與當地人溝通的機會,他都向當地人打聽這樣一個地方,警察局更是去過多少次都不知道了,但是他們的調查也沒什么結果。
父親的朋友金友達在當地有著不錯的人脈資源,孟扶桑利用這一點也進行過多次打探,但也沒有收獲。
慢慢地,孟扶桑的信心出現了動搖,偶爾還會向生人打探埋骨地這個地方,但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金友達和朋友們都勸他,一切都過去了,日子還得繼續,還得向前看。金友達還打算給孟扶桑介紹對象,被孟扶桑拒了。
金友達搖搖頭,無可奈何,同時也感到自責,如果不是自己邀請孟扶桑一家來做客,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孟扶桑寬慰過他許多次,但依舊無法抹去老人的自責。
時間是個可怕的東西,它能消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意志這樣主觀的東西。孟扶桑甚至也不再抱怨入獄這件事情。這些年,他想通了,這幾記耳光是不該出手的,也許自己只是覺得打了幾記耳光,沒什么影響,但是如果法律不對此作出約束的話,那執法者在審訊時打人這種行為就會變得難以管理,對于人權和執法者隊伍的影響是非常之大的。
比起以前兇險萬分的緝毒生涯,活在痛苦與復雜之中的孟扶桑生活趨于平淡,徐鵬輝這個年輕人的出現像一顆小石子,在孟扶桑表面平靜的湖水中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已經很久沒有什么事情能提起孟扶桑的興趣了。
孟扶桑想把這件事情忘掉,但是怎么也忘不掉,吃飯后他去找了幾個朋友打麻將,想忘掉這件事情,但是也沒做到,反而因心不在焉而輸了幾百塊錢。
從徐鵬輝這個年輕氣盛像極了當年自己的警察聯想到相片中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可憐的孩子,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到底產生了什么關系?這個年輕人到底要替誰申冤?
就像一本好書看了一個開頭,就想要看結局一樣攪動著孟扶桑的心。
絕對與毒品有關,這是孟扶桑肯定的,但是每一樁毒品案件之后,又有不同的故事,是什么原因讓這兩個娃娃走上毒品犯罪之路呢?
回到住處之后,孟扶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也許自己確實還能為這個年輕的警察做點什么事情。
想到這兒,孟扶桑搖搖頭:“我什么都為他做不了,有人為我做什么了嗎?”
他拉開床邊墻上的一塊簾子,簾子后面是一個內嵌入墻壁的書架,上面擺著許多書,多半是孟勛興留下來的,沒事的時候,他就翻書來打發時間。
這天晚上,孟扶桑看的是看了四分之一左右的一本書頁泛黃的《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