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王蒙的生活永遠是新奇的
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寫過一首小詩,標題是“健身篇:拉力器”,只有二十個字:“一根、兩根、三根……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飛。”
我從麥蓋提回到烏魯木齊的時候,拙文《紅旗如火》已經排好,最后一刻,還是抽掉了。文聯內外,“王某是不可用的”云云,已經是家喻戶曉了。
全國正在搞“四清”——農村社會主義教育,我被派去準備長期下鄉搞社教,參加了幾天學習,被退了回來。光我們文聯就退回了多人,一個畫家因海外關系,一個少數民族音樂家因親屬外逃……都沒有參加“四清”的資格。
終于,我明白了,已經毫無辦法。我已經盡了力,拼了命,舍了身,然而,還是無用,因為不——能——用。
此后許多年,我讀到了聶紺弩的詩:“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先。余生豈更毛錐誤……”(邵燕祥曾引用過的是“哀莫大于心不死……無多幻想要全刪”)還有“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真是字字泣血!
一九六四年的冬天,我無事可做,我無甚可食而天天消化不良,胃脘疼痛。我去中醫院看病,一位說話上海口音的醫生忽然發現我就是王某人,馬上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更令我尷尬狼狽,無地自容。他給我開了許多“香砂養胃丸”之類的藥,全無效果。
有一位師范學院的畢業生分到了新疆工作,他到烏市找到了我,非常熱情,令我緊張,我特別給他寫了一信,勉勵他多找組織交心,提高覺悟之類。我不是小組長,我勝似小組長。
而這個時候,我的心竅才有了一點活動,也許我并沒有什么錯,也許是某種意義上中國在重復歷史上已經有了的不幸的記錄,那是一種過分強調階級斗爭的“左”的錯誤!
我有點沮喪,但我不感到石破天驚。我只能悄悄等待。
終于,一九六四年底,文聯領導劉蕭蕪,找我談話,先說你在麥蓋提與史玉堂吵,兩個人都不對,都是個人主義(這樣的分析對我已經屬于溫柔撫摸性質了)。再說經與區黨委林書記研究,希望你去伊犁農村勞動鍛煉,兼任人民公社一個副大隊長,學習語言,深入生活,將來(注意,是將來,不是現在)還是可以拿起筆來的嘛,希望你寫出真正的好作品。他還說,如果需要,你也可以帶家屬一起過去。他又說,過了冬天吧,那邊宣傳部有一個同志叫宋彥明,是我們的作者,現在宋在北京給女兒看病,等宋回到烏市,我們和他說說,你再出發前去吧。
幾個月的賦閑才是最難過的,一聽新的安排,我非常高興,何況是伊犁,大家贊不絕口的伊犁。我到今天認為,在當時情況下,這已是最佳安排,這已經反映了劉蕭蕪、林渤民等同志的最好用心,我欣然同意。同時很欣賞“勞動鍛煉”一詞,它有一種模糊性和靈動性,它可以做到八面合適,無懈可擊。我想起了趙樹理的名作《鍛煉鍛煉》,誰能拒絕鍛煉呢?漢字文化真是無與倫比。
做去伊犁鍛煉的準備。一個是把不遠萬里接來的一位親戚老太太打發回去,我們無權在烏市過小家庭的日子。一個是暫時把孩子送到北京,一個是爭取芳與我早日相會伊犁,一個是取消在烏魯木齊的家。看來,來到烏魯木齊還不算完,還得西去,還得走了再走,得一直到我國的最最西陲,到伊犁河畔去。國之不泰,民何以安?
一九六五年四月到了,烏魯木齊正是解凍化雪的泥濘季節,我們剛剛給住房搞了一次大掃除,給爐灶火墻刷了白,屋里飄著白灰香,通知我該上路——去伊犁了。
伊犁是河名,也是哈薩克自治州的名稱。具體地點叫伊寧市,但新疆人都稱伊寧市為伊犁。我打好了行李卷,凌晨起床,與芳在家門口告別——她還要照顧孩子和親家奶奶。我坐公共汽車趕到碾子溝長途汽車站,先在晨曦中爬到車頂裝行李,看到司機的行李網確實罩住了自己的行李卷了,才按號擠上了車。三天后到達伊寧市,住了兩天綠洲飯店。
我到達伊犁的時候正逢一個民族節日,我看到斯大林大街上一排排系著花頭巾的少女挽臂唱歌前行,為之神往。
我預感到了全新的生活見聞與經驗即將開始。我又轉寂寞為興奮,轉枯燥為躍躍欲試了。這也絕了,如果是太平盛世,人反而會小打小鬧,原地踏步,約定俗成,養尊處優,庸庸碌碌,大同小異。不是趕上了這種年月,你哪兒來的這些千金難買的經歷,特別是巨大反差,巨大與迅猛的變化?
在綠洲飯店與幾個哈薩克族年輕人相遇,當他們知道我是來自自治區文聯的時候熱情邀請我與他們一起小坐,彈著冬不拉給我唱了《艾妮姑娘》,他們說這個歌流行于蘇聯的哈薩克斯坦那邊。這使我嚇了一跳。那是一個談蘇色變的時代,更是在一個談阿拉木圖而色變的地方。
幸虧兩天后我走了,到了伊寧縣紅旗人民公社,地名巴彥岱(蒙古語,即富庶之地),距伊寧市區五公里。宋彥明把我安排到這里,也是多行方便,有不讓我太脫離城市生活之意。
經過一個熟悉的短短的過程,我分到了二大隊一小隊參加勞動,后任二大隊副大隊長,住到了一生產隊社員阿卜都熱合滿·努爾家中。此老漢個子矮小,被戲稱為“半個子阿洪”。他曾臨時做過幾天為清真寺號令祈禱的事,有時又被人稱為“麥僧”,但他自己不承認。他一直受窮,土改后才結的婚,對方是喪偶、無子的寡婦赫里倩姆。可以想象,赫里倩姆年輕時相當漂亮,輪廓鮮明,皮膚白里透紅。他們現在住的土屋小院,都是原來赫里倩姆從亡夫那里繼承下來的財產。為了避免糾紛,阿卜都熱合滿堅持把原來院落的主要部分給了住隔壁的赫里倩姆的繼女薩蒂姑麗,而他們只要了小小的一隅。從院落的格局,可以看到從前伊犁這邊還是比較富裕的,一個中農居然有這樣大的住所。
我來到這里還有一個緣由,他們家有一個養子,原是蘭州孤兒院的孤兒,漢族。一九六〇年困難時期,甘肅饑饉的情況極其嚴重,孤兒院辦不下去了,遷到了伊犁。這個十歲左右的漢族孩子,被阿卜都熱合滿家所領養,起名為阿卜都克里木,作了割禮,正式成為穆斯林阿家的后裔。克里木五官端正,討人喜歡,能說很好的漢語,正好暫時充當我的翻譯。他對我講到他自幼喪父母,被醉鬼舅舅毆打的情景,與被收養后第一次嘗到的家庭的溫暖。
他們家有一間小小的(約四平方米)廂房,原來放一些什物,其中有一張未經鞣制的生牛皮,發出腥味。房中有一個矮矮的炕,能夠住下一至兩個人。根據它的布局,我去伊寧市巴札(集市或市場)買了一塊羊毛氈子,鋪在小炕上,上面放一條舊灰棉毯,再放一張結結實實的久經使用的褥子(這條褥子似乎是來自故鄉河北滄州的為數不多的上一代傳下來的舊物),再放上同樣來自北京的被子與蕎麥皮枕頭,就是很好的枕席了。
躺在那里,一是覺得牛皮味兒有些怪,慢慢也就習慣了,又不久主人把它拿走了。它有一處小小的玻璃窗,但窗玻璃上已沾滿塵煙,完全不透明了。還有令人納悶的是,這間小房的門歪歪斜斜,門楣處露著一處三角形的大縫子,直若有意為之。
我在這里入住沒有三天,金三角空隙便顯示了它的重要意義:兩只燕子飛來做了窩,一公一母,情深意長,唧唧喳喳,溝通信息,友好切磋,抱怨牢騷,哼哼唱唱,示愛友好。一天過去了,一只香巢已經構建完好。真是不能小看幼小和柔弱的東西啊,只要堅持,許多大事它們都能做到。
而老鄉們激動起來,他們說,老王真是一個好人啊,你看,那么多年別人住的時候燕子就不來,老王一住進去,燕子立刻就來了……
燕子筑巢與主人品行的關系,這是無法證明的一個課題,但是老鄉的反應仍然使我快樂,這至少是一個美麗的說法,一個美好的想象,一句美麗的話語吧。年逾而立的王蒙,自命不凡的王蒙,正處于不尷不尬的狀態,別的做不到,還做不到無害生靈,善良謙遜嗎?
從此我與一對燕子夫妻同住一室,每天凌晨,被它們的呢喃叫醒,農民都是勤勞的,也該醒了。然后它們下蛋孵蛋,燕子是最講情義的偉大的鳥,雌鳥孵蛋時雄鳥不離其左右,并負起了照料雌鳥飲食的任務。孵出雛燕以后,年輕的父母又捉蟲哺育,令人感動。一天早上,我看到一個雛鳥落到了地上,我連忙援之以手,將它放回巢里,但是它立即被其“父母”再次啄拋到地上,奄奄一息,旋即滅亡。我懂得了大自然的競爭淘汰的規律的嚴酷性。
……青春是偉大的財富,信任是永遠的靠山,率真是制勝的法寶,好奇點燃了學習的熱烈,友善鋪就了向前的坦途。王蒙仍然快樂。王蒙仍然充實。王蒙仍然立志扎根邊疆與少數民族農村。王蒙堅決要做到許多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例如,三同,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我不相信有誰做得比我還扎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