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芬的身體開始變化,化成一縷青煙,在這些青煙散盡時,文祁伸手,就在接觸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劉淑芬之前心里的想法。
那是真實的記憶。
文祁到了最開始的過往云煙里,他看見了一對夫婦,女子的手里牽著一個穿著灰藍色衣服的小姑娘,個子矮矮的,扎著兩個小辮兒。
他從背影上看不出來那對夫婦長什么樣子?
不過他看清了來開門的那個人,是張家婆婆,此時的她臉上的皺紋還沒有那么多,又或者現在的他還沒有比這張家說徹底給同化。
如果沒猜錯,那夫婦手里牽著的就是一開始的劉淑芬。
他們在挨家挨戶的敲門,想要詢問這些人家愿不愿意把孩子給買過去。
文祁走上去一看,他是怎么也想不到這兩對夫婦,眉慈心善,看樣子不像是為了一點錢財,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給賣出去的樣子。
可是偏偏他們就是這么做的,也不知道他們敲了幾戶人家,走了多遠的路。
反正滿頭大汗,臉頰潮紅。
到最后,張家婆婆回房間拿了一些錢財出來,遞給了他們。
就在劉淑芬使勁的哭喊不愿意撒手時,自己的母親狠心將她的手給甩開,將她用力的給推到了張家婆婆的懷里。
然后轉身,這對夫婦迅速的逃走了。
劉淑芬在后面拼命的掙扎,可是張家婆婆死死的抱住她。
幼小的身軀怎么可能擺脫大人的力氣。
直到劉淑芬哭的嗓子也啞了,喊不出聲音了,只能無聲的哭泣,張家婆婆才把她給帶了回去。
一開始的日子,劉淑芬一直陷入被自家父母給拋棄的悲傷里。
或許是因為張婆母心泛濫,最開始的幾天對劉淑芬也確實很好,吃的喝的總得穿的都給補上,晚上甚至還會陪她說話。
這個年代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在人的臉上很溫和。
若是沒有以后的事,若是張婆沒有被張家人給同化,或許就是劉淑芬的日子也會是幸福快樂的。
可是好景不長,一味的陷入悲傷的情緒里只會讓人嫌棄。
后面的劉淑芬每天不亮就被叫醒,開始學洗衣做飯,打掃衛生。
明明張家有兩個兒子,那個都可以承擔一部分的家務,可是這張家重男輕女,男權主義把所有男人都當成皇帝一般。
那張家的兩個兒子,就是最后繼承龍椅的。
他們在家里可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
那個時候,劉淑芬和張家的二兒子年齡相近,他家兒子也愿意帶著劉淑芬一起玩耍。
可是漸漸的,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張家二兒子每次見到劉淑芬,喊的都是:“小嫂子。”
一開始年齡小或許還不懂這個喊法的意思。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劉淑芬也漸漸懂了自己在張家的身份,以及最后的結局是什么?
一開始也會想著,如果自己成績好,努力學習,自己總有一天能走出這座大山,離開張家。
可是所有的一切終歸是一廂情愿。
夢境被人打破時,才發現這個世上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
文祁在劉淑芬的背后,看著她垂頭喪氣背影,被那個年代重男輕女的思想給籠罩,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
他頭一次如此心疼一個情怨,哪怕這個情怨之前要置他于死地,想要帶著全世界人一起陪葬,可是此時此刻的他還是忍不住的心疼。
“啊啊啊啊啊啊。”
“快快快,換熱水。”
“哎呦,你們小心點兒。”
張家老太太被張廷浩攙扶著站在門口,里面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是劉淑芬第二次生產的時候。
夜晚燈火嘹亮,原本是合家團圓的場景,可是此時此刻,文祁回憶只覺得悲涼。
因為在場的所有人擔心的都不是正在生產的產婦,而是那些尚未出生沒有生命權的孩子。
“孩子出來沒?”張老太拉過其中一個穩婆。
“還沒呢,小姑娘身子太瘦小了,懷的又是雙胎,要難產吶。”
穩婆捧著盆出去倒水,又回房間。
文祁看著此時的場景,心里莫名的跟著緊張焦慮。
之前劉淑芬年紀尚小,對于生孩子這件事情難免力不從心,沒有經驗。
可是好不容易有了經驗,懷的又是雙胞胎,無論是否懷孕,劉淑芬在這家里面的待遇都不會改變,也沒人在意她營養跟不跟的上。
沒有營養,自然也就沒有力氣,生產時難免會難產。
文祁回頭仔細打量著張家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臉上有些人掛著笑容,有些人也是眼里也有著急擔憂。
有些人手里還拿著瓜子,眼里是不屑。
喜悅,擔憂的是那個沒出生的孩子。
不屑沖的是劉淑芬,同身為女性不懂得體諒和自己同一個性別的。
反而在嘲笑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孩子。
“哎喲喂,我說這淑芬呀,這都生了頭胎了,還是不懂得生產。”
“就是就是,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也沒傳出來一點兒動靜。”
說這些話的文祁見過,是之前壓著劉淑芬從她懷里搶走孩子的那些人。
他是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同樣是女性,為什么不能體諒和自己是同一個性別的。
偏偏要這么尖酸刻薄的去欺負一個比他們年紀小那么多的小姑娘。
難道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所謂的優越感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房間里傳來痛苦絕望的叫喊聲,聽著聲音微弱,想必是劉淑芬力氣用盡。
這個時候生產對于產婦和胎兒的危害是最大的,文祁走在門窗前想要知道里面的動靜。
可是他身為一個外男,又不能闖進去。
他只感覺自己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著急。
他真是服了這些人,怎么能做的這么坦然的?
就算他們不在乎劉淑芬,但是劉淑芬現在也是他們張家的血脈努力吧?
一個個冷靜的跟冷血動物一樣,完全沒有人性。
“不好了不好了,產婦難產了。”
穩婆著急忙慌的跑起來,手上沾滿了鮮血,大汗淋漓。
“怎么樣?”張老太走過去追問。
“產婦實在是用不上力氣,現在孩子一個都沒有出生,再想耽誤下去,產婦和孩子都會危險。”穩婆滿臉焦急。
她原本是收了錢的,作為一個穩婆,靠的就是所謂的接生率。
一次接生雙胎,這對于她的名聲都是大大提升的,可能是這兩個孩子都搭在她手上,她的名聲必然會受損的,更何況這張家在這個地方也算是有頭有臉的。
“那該怎么辦?”張老太一聽說自己的孫子一個都沒有出生,甚至還會有危險。立馬就著急了。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是保大還是保小,你們自己做決定。”穩婆把問題給拋出去。
文祁回頭才穩婆眼里看出了算計。
她明明就是有辦法將孩子順順利利的生出來,可是她偏偏要把這個問題拋給張家人,讓他們做決定。
她是想給自己留一個退路,但凡張家人有一個猶豫,時間上的耽誤讓孩子和產婦出現了生命危險,她都有機會推脫。
到時候說出去,也可以說是張家人猶豫導致孩子時間不夠難產,說出去這就容易讓人信服的。
名聲也不會有多大的影響,穩婆還有其他人一提出保大和保小,雖然開始在猶豫,其實他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完全不把劉淑芬的生命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他們只把劉十分當成一個生育的工具,至于她是死是活,都與他們無關。
看似是一道選擇題,實則只有一個答案。
而他們眼里的那些猶豫,無非就是想要自己說出去時,不是后人戳脊梁骨。
這樣,如果真的有人指責他們,他們也會說自己想過兩難的選擇,他們也沒有辦法。
“保孩子。”
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張廷浩突然開口,一把拉過了穩婆的手,完全不在意穩婆穩婆手里的血。
他滿臉認真的說:“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一定要把孩子順順當當的給我生下來。”
“兒子!”張老太用力的跺了跺手里的拐杖。
張老太不同意自己兒子的說法:“淑芬好歹是我們張家的兒媳婦,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
“媽這孩子之前我找人算過了,這兩胎一定有一個孫子,這可是我們張家的第一個重孫吶,你就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出生不了嗎?”張廷浩回頭不滿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可是淑芬畢竟是我們的兒媳婦呀。”
“媽,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淑芬成為母親,也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出生的,她會理解我們的。”
張廷浩一把將穩婆給推回去,眼神威脅:“我告訴你,一定要把孩子給我順順當當的生下來,但凡孩子有損傷,錢你別想拿,你的名聲我告訴你,你也別想在這個地方還有可能。”
穩婆被張廷浩的眼神給嚇到:“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穩婆立馬轉身回房間。
文祁也跟著穿了進去,雖然他跟劉淑芬沒有任何關系,且女子生產時,一個外男出現在產房是極其不尊重的。
可是他想知道所謂的難產保孩子,到底用的是怎樣的一個辦法?
可是他剛進去,就看到幾個人牽著被子站在床的兩邊,用被子遮擋住劉淑芬的身體。
有一個人趴在床尾,想必應該是看孩子的出生情況。
而剛才的那個穩婆,她伸手用力的在劉淑芬的肚子上使勁的按壓。
文祁其見此場景心有不忍,這不就是謀財害密害命嗎?
為了所謂的錢,為了所謂的名聲,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
午夜夢回的時候,這張家還有在場的所有人穩婆,不會做噩夢嗎?
劉淑芬被壓的痛苦地呻吟,聲音中帶著無法言喻的艱辛與疲憊,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與命運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文祁一直以來以為一個接生的穩婆,應該都是心地善良的。
畢竟她們的手上捧著的是一個即將出生的新生命啊。
為了一個新生命,要放棄另外一個生命。
他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也不知道,對于劉淑芬來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此時此刻,她沒有所謂的決定權。
因為她的生死掌握在房間外頭張家人手里,掌握者在眼神兇狠,用力按著按壓她肚子的穩婆手里。
可唯獨她的生命不在自己的手里!
劉淑芬咬緊牙關,與疼痛抗爭,文祁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但是他聽說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疼痛,讓產婦幾乎失去了知覺。
終于房間傳來了第一個孩子啼哭聲。
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就如同清晨的鳥語般清澈,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宣告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文祁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在孩子出生時候的喜悅。
只見其中一個穩婆面露難看的抱著其中一個孩子出來。
他才突然想起了劉淑芬的人生閱歷上寫著,一生共孕育了三個女孩子。
“先別抱出去,沒聽那張家主說嗎?這是龍鳳胎,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那個是孫子,你把這個抱出去,那怎么想我們?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差事了,想不想當穩婆了?”
其中一個穩婆攔著另一個抱著孩子想要去的穩婆,不滿的看著她。
“不想丟這個差事,就老老實實站著。”
說完那穩婆就接替了她的位置,繼續接生了。
而門外的張家人自然也是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都湊到門口詢問。:“怎么了?是孩子出生的嗎?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那穩婆剛想開口,可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轉了一個話長:“孩子在肚子里呆的太久,有點兒虛弱。”
“等孩子都出生了,我再抱起來給你們看,外面的風太大,等會兒你們都進來,避免孩子著涼。”
“好的,好的。”
文祁走到穩婆旁邊,看著那孩子,初生的嬰兒,就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嬌嫩而柔軟,讓人忍不住想去觸摸。
他們的皮膚,嫩如細滑的絲綢,每一個細節都透露著無邪與純凈。
文祁手都抬起來了,可是他也知道剛出生的孩子抵抗力是很低的,他手上不知道有多少細菌,不能把這些細菌傳染到孩子身上。
那孩子的小手小腳,就像鮮嫩的小豆芽,細細的,感覺輕輕一掐就能出水。
文祁心里一陣柔暖,可是立馬又想到這孩子的出生,是以自己母親的生命給換來的。
孩子出生的喜悅瞬間就被悲涼給代替。
一顆星星剛剛上升。還沒開始閃爍自己的光亮。另一顆星星開始隕落。
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劉淑芬這個人,后人也不記得這世上曾經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
張家人到最后都不一定記得,自己原來有這么一個兒媳婦,孫媳婦。
那張家大兒子還記得自己曾經有一個媳婦,拼了命的為他生孩子嗎?
可是為什么剛才在門外他沒有看見張家大兒子的身影?
自己妻子生孩子的時候,他既然不在!
這個吃的女性冷血饅頭的年代,他無法想女性在為自己爭取權利的時候,到底流了多少血?
吃了多少苦?
就在他眼前的所有場景逐漸消散時,文祁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張家人高高興興的走進來,以為能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孫子。
卻得知此胎都是兩個女孩時,他們臉上的喜悅瞬間被失望代替。
而床上精疲力盡的劉淑芬,雙眼緊緊的閉上,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文祁也不知道這到底對她是好還是壞。
好是,她再也不用受到張家人的壓制、指責,說她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再也不用吃的那些苦澀的藥湯調理身體。
可不幸的是,為了一個完全不把自己生命放在眼里,不把她當個人的家庭里面。
就為了他們拼了命的生孩子。
在他們的眼里只有孩子,沒有她。
在保大和保小當中,毫不猶豫的放棄了她。
或許后人會以為張家老太的那番話,是真的想要保大。
其實不然,只是想要后人知道,他們也是猶豫過的,可無非就是一場表演。
好讓讓自己可以心安理得的放棄了劉淑芬的生命。
而他們的這番表演,騙了世人,也騙了自己。
“你看,孩子還沒出生所有人都在高興,孩子出生了,所以人都是嫌棄。”
劉淑芬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
他的旁邊。
文祁回頭看著她的側臉,從這個角度,他看不到劉淑芬的表情。和他的眼神到底是怎樣的?
不過,此時此刻她的身上渾身散發著一種悲涼和死寂。
“我真是有點后悔,恨我為什么要那么聽話的,去喝他們的那些藥,去調理自己的身體,如果不喝那我就不會懷孕,那這兩個孩子就不會被我帶到這個世上來。”
劉淑芬突然回頭看著文祁,她的眼眸失去了光芒,仿佛繁星般璀璨的瞳孔已經暗淡無光,讓人無法看透她的內心。
“你知道嗎?我死了并沒有立馬離開,而在那個地方游蕩。”
劉淑芬轉回去看著那些她恨了一輩子的人,她的眼神逐漸失去了光彩,變得如同熄滅的火焰,沒有了任何的溫度和光芒。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自己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這戶人家抱著兩個孩子匆匆的離去,那個時候我突然就能離開了,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我的動作,有一個聲音在我腦海里,叫我跟上去。”
“我看著那個人抱著孩子,翻山越嶺,把孩子交到了另一戶人家的手里,那是我死后第一次感到無盡的悲傷。”
“可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悲傷到底從何而來?慢慢的我發現自己不對勁,夜晚我看著孤獨的行人莫名其妙的開始憤恨,我不知道自己的為什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我就是恨!”
“我不知道時間過得有多長,在這個世界呆了多久?可我只知道恨這世間的所有,恨所謂的張家,更是這個對女性如此不公的世道。”
劉淑芬朝孩子那邊走過去,那些人都被靜止不能動彈。
她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孩子,伸手去戳了戳她們的一小臉兒。
所有人都被靜止了,除了孩子。
她的孩子就像一個剛出廠的小肉團子,全身軟乎乎的,仿佛一團會蠕動的棉花糖。
有一個眼睛緊閉,嘴巴在不一停的吸吮,而另一個眼睛睜開,黑溜溜的像兩顆閃閃發光的黑葡萄。
劉淑芬將自己的孩子抱在自己的懷里,一邊一個,她抬眸看向文祁:“之前的那些日子謝謝你,我明知自己必死的結局,卻還是貪妄那一點點溫暖,明知道那是自己臆想的,不屬于自己的,卻還是不愿意放開。”
“現在你們可以真的離開了,再也不會有任何東西阻礙你們,謝謝你。”她的眼神里沒有一絲光芒,只有無盡的黑暗。
說完這句話劉淑芬抱著孩子消失在文祁的面前。
在她徹底消失的時候,文祁看清了她的唇語:“就世間太苦了,下一世我就不來了,我情愿下一世我只是一顆沒有生命的枯樹。”
“你不去幫他嗎?”
林與青站在林戴的背后,看向底下的文祁。
“他總要經歷這一遭的,解愿人必須要經歷的,解愿不止是喜悅、悲傷、憤恨、更有絕望。”
“前面的那些他都已經闖過來了,最后的絕望,他必須自己去走一走,否則他一輩子也參透不了解愿的根底。”
林戴冷冷的開口,語氣里全是不在意的冷漠無情。
她的眼神如同冰封的湖水,深邃而澄明,看似靜謐,卻蘊含著無盡的冷漠和疏離。
林與青可憐的看向文祁,沒辦法,誰讓這小子最后選擇的是跟著林戴吶。
既然選擇跟著林戴,那有些路他是沒有所謂的引路者的,就像是在大海上的船帆,沒有了掌舵人,就會失去方向。
他只能逼著自己扛住那個壓力,成為新的掌舵者只有這樣,他才能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