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兩點五十多分,陳子曜回到家,打開車門下車時,他習慣性地往信箱的方向看了一眼。
外面信箱上,又落著一本書。
他神色微動,盯著看了幾秒,隨后從信箱上拿起這本書,走進家門。
陳父這段時間都在外面出差,家里這會兒只有陳子曜一個人,住了那么多年的家顯得空蕩蕩的,沒有什么生氣。陳父在家時,也只是稍微有個住宅的模樣,區別不大。
“咔”一聲,陳子曜熟練地打開客廳的燈,手上那本書的封皮也顯而易見了。
——《終于使我周轉不靈》,翟永明。
這是陳子曜從上個月開始,收到的第三本書。
具體是誰送的,無處查詢。
陳子曜簡單翻閱,扉頁和尾頁依舊沒有署名,整本書除了書頁微微泛舊,其他的沒有任何瑕疵和破損,像是被人收藏起來的。
他思索片刻,帶著書徑直來到書房,從右上角的那格書柜里拿出另外兩本書。
三本,都被他并排放到了書桌上。
按照時間排列,分別是《山水手記》《孫文波的詩》和《終于使我周轉不靈》。
他也曾試著在書中的內容里尋找線索,不過無果,他是讀不下去這些書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這些書從任何角度來看,似乎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窗戶是開著的,春夜的風更急了些。
一場風,化作絲絲縷縷從紗窗鉆入,撲在身上是清涼的寒。
窗前的桔梗花隨風扭動,還是花苞的它們倒是不用擔心被風摘去花瓣兒。
陳子曜拉開椅子坐在了桌前,盯著桌面上的三本書,還是沒有任何思路。他本就不愛看這類型的書,了解更是微乎其微。
上學的時候,語文課都是混日子的。
河中本就是幾個四星高中里最墊底的,每年靠藝術生、體育生沖一沖本科率,當然那也少得可憐。
不過,他們那一屆有一個不尋常的,就是朱西。
根據朱西的中考成績,完全是陳川中學的好苗子,最后卻出乎意料地來到了河中。
之后的三年里,朱西一直是年級第一,從未掉下去過,并且每次總分都甩第二名一大截。
她真的像是與河中格格不入,也和他們格格不入。
想到這里,陳子曜忍不住笑了笑,拿起今天收到的那本書大致翻了翻。
書頁已經陳舊了些。
一張張書頁從他的指尖緩緩往左側翻動,從窗戶鉆進來的風也在替它們助力。
突然,視線中出現一團異于紙張上統一印刷體的字跡,它的黑色墨水要濃重些。
陳子曜眉頭微皺,立刻提起神,快速找到剛剛溜走的那頁,將那一頁停在眼前。
那是第19頁,頁碼上是手寫的“谷雨”二字。
遙遠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從筆畫上傳達過來,像是一只蝴蝶緩緩落在他記憶的弦上,那弦“嗡”地振動著,幅度不大,卻抖落出粒粒粉塵。
好像是朱西的字。
他只見過兩次朱西的字,而且都是作文,那字跡要工整規范許多,比這兩個字明顯要收斂許多,不似這般放肆。
而且……這幾乎不可能會是朱西寫的。
但這種猜想一旦出現,便開始在他的腦中扎根。
他緊緊盯著這兩個字,指腹慢慢撫過。
谷雨?
為什么是這個日子?
陳子曜皺了皺眉,忽然想起什么,從外套里掏出手機,按下開關鍵,頁面上顯示著:
03:11
20××年4月20日 谷雨
原來今天是谷雨。
他放下手中的書,拿起第一本《山水手記》,快速翻找著。
最終在第20頁停下,上面寫著“春分”。
緊接著,是第二本《孫文波的詩》,最終在第4頁找到“清明”二字。
他努力回想,第一本書送來的前天晚上,他去了羽毛球館,結賬的時候,無意間聽見了柜臺的人聊天。
“明天就春分了,輪我休息。”
“唉,那我得和新來的那個搭班了。”
第二天,他就收到了這本書。
而清明那天,更是容易記得。
春分、清明,都是它們各自被送來的日子,由此看來,時間是刻意安排的。
那么,如果還有下一次,應該就是立夏那天。
三本書被攤開放在桌面上。
幾個數字在陳子曜眼前排列著。
20、4、20。
春分、清明、谷雨。
隨即,他打開手機日歷,翻到相應的月份。
春分是21號。
清明是5號。
顯然對不上。
有了眉目,但瞬間又分了叉。
陳子曜雙臂環抱,靠在椅背上,看著它們長嘆了一口氣。疲憊一天帶來的困倦被這些發現襲卷,腦中清醒,又好像混沌不清。
那個字跡,又蕩起那一年那個秋日傍晚的場景,再一次在他腦中久久揮之不去。
他看向窗前的桔梗花,今年開花的日子也要到了。
為什么選擇這幾個日子?
頁數又隱藏著什么?
還有那個字跡又是誰的?
真的能如他猜想,是朱西嗎?
2.
四月將要收尾,春天存留的時間也不到一個月了。
將要進入旺季,店里也忙了起來。
陳父陳賢從前是開超市的,有幾家連鎖店,后來在平鎮又開了一家燒烤店,不過當時的位置并不在歸齊路北側,而是在南側的步行街,前兩年才搬過來。
陳子曜上學的時候就開始慢慢著手這些店的事情了。
畢業后,他干了一年和專業對口的工作,就辭職接手了平鎮的這家燒烤店,后來又陸陸續續在其他地方開了分店。
這段時間,陳賢要外出一趟,陳子曜偶爾也要到超市那邊看一看,加上自己的店,有些分身乏術。
書的事情也暫時先擱置起來,他也是想看看立夏那天會不會如他猜測的那樣。
五一假期,陳賢也從外地出差回來了,白天的時候,陳子曜也得以有了清閑的時間。
他靠在書房的窗臺上,用沾著泥土的手點開了手機,撥通了朱迎寶的電話。
“……劃上又劃落,一收和一放……”
朱迎寶用了兩年多的鈴聲在他的耳邊響著,直到這段音樂快要結束時,朱迎寶才接通了電話。
“喂?寶弟。”
“啊,曜哥……”朱迎寶的聲音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
“還睡呢?”陳子曜甚至能想象到這會兒朱迎寶躺在床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的樣子。
“嗯,怎么了?”
“別睡了,出來打會兒球。”
“啊……不行……真困……”朱迎寶聲音斷斷續續的,強撐著意識,“你叫沈清輝去……曜哥,他好像今天在家。”
陳子曜皺了皺眉,也無奈,沒再說些什么。
“你睡吧。”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這段時間,原本整日精神滿滿的朱迎寶瞌睡了不少,估計是最近店里逐漸忙了起來。等五一假結束,他確實得好好休息一下。
轉頭,陳子曜劃拉著手機屏幕,也不計較泥土顆粒在上面留下的痕跡,點開了微信,往下面劃拉了許久,最終停了下來。猶豫片刻,他還是點開了那人的對話框。
他快速輸入“柏陽羽毛球館,約了場”,隨即發送,然后關了手機,也沒管那人是否回復,洗了手,拿了拍子就出了門。
打開車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眼天空。
一片湛藍,云淡得幾乎可以忽略。
耀眼的光芒短暫地停駐在他的臉上,就像是曾經那段時光一般。
在這樣奪目的光芒下,陳子曜此刻的神情讓人看不清。
他收起視線,坐進了車里,關上車門,發動引擎。
那輛SUV逐漸在小區的路上消失。
柏陽羽毛球館離陳子曜的家并不算近,甚至可以說有些遠,選擇這里只不過是因為高中那會兒大家都喜歡約在這邊打球,當時附近的球館不多,這家是各方面最合適的。
陳子曜習慣了,也不愿意再換地方。
球館去年又翻新了一次,周邊的停車場也擴大了。
陳子曜去停車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沈清輝那輛剛買沒多久的轎車,實話說,新車確實顯眼。他扯起嘴角哼笑了一聲,沒再多看,朝著空車位駛去。
等他到球館前廳時,沈清輝已經坐在那兒等他了。
“看來今天不忙啊,哥。”陳子曜客套著。
“這不看到你的消息了,誰還敢說忙?”沈清輝站起來,走上前半開著玩笑。
陳子曜走到前臺:“你好,剛剛電話約的一點半的場,號碼4111。”然后對后面的沈清輝開口,“還是你快,我還想著這會兒不堵車,能趕在你前頭呢。”
“不過是住得近。陳老板不考慮在這附近買一套?”
前臺小姐登記完,說:“先生,您是三號場,兩個小時。”
“好的,謝謝。”陳子曜對前臺笑著,“哪能這樣瀟灑,走吧。”隨即笑容也被收起。
沈清輝盯著他的背影,沒再回答什么,停了幾秒,也跟了上去。
沈清輝的球技其實很不錯,不然兩個人也不會愿意約局。
他們兩人一樣,球路有股狠勁。
不過這段時間來,原本難分勝負的局面卻很難出現了,因為明顯陳子曜總占上風。
兩局下來,陳子曜朝對面揮了揮拍子,示意暫停,走到旁邊拿了水,放下拍子,隨意坐在地上喝著水。
見沈清輝走來,他笑道:“清輝哥,你今天不行啊。”
沈清輝擦了把汗:“是你球技好。”
陳子曜淡笑:“你啊,別給自己找借口了,你這幾次明顯狀態不對。”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也隱藏著幾分審問,“怎么都心不在焉的?”
沈清輝裝作沒聽出來,笑了笑,沒說話。
陳子曜轉頭看了看沈清輝。一個月沒見,沈清輝看起來又瘦了些,原本柔和的五官倒是越來越顯得斯文了。
“最近壓力大?”陳子曜語氣平淡。
沈清輝低頭,卻沒看他:“有點吧,公司最近忙。”
“你和詩雨姐也準備辦婚禮了吧?”
“差不多吧。”沈清輝含混著,不愿意和面前這人多談自己這些事。他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又黯淡了些。
陳子曜注意到,嘴角不經意扯出一抹極淡的笑。他沒再多問,往前面的球場看過去,他們來的時候沒有什么人,現在人也多了。
正值假期,打球的人里有許多十六七歲學生模樣的,其中有個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女孩頭發過肩,半扎著,身形高挑,穿著運動短裙,手里轉著球拍,球拍在她的手中又有了新的花樣,整個人青春洋溢。
似乎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某個人的影子。
年齡、發型、身形,以及打球時愛轉球拍的習慣,無一不與朱西重合。
陳子曜耳邊不斷回響著許多年前電話那頭混合著春末夏初晚風氣息的幾句話。
——“我沒什么愛好,就是挺喜歡打羽毛球的。”
——“羽毛球,平時我也打。”
——“有時間一起打一局。”
——“你打不過我。”
那是高三那年五月下旬,他和朱西已經熟悉了些,偶爾會在晚上放學后和她打電話,讓她幫忙點評自己作文上的一些問題,有時休息日的前一天晚上還會多聊幾句。
他們中間總是保持著一段很遠的距離,像這樣的幾句日常式的聊天都鮮少。
書上的幾個節氣又再次在腦中閃現,那熟悉到不敢讓人往下猜測的字跡和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的送書時間,圍繞的似乎都是那個已經離去的人。
陳子曜不動聲色地掃視一旁正在喝水的沈清輝。經過幾年的磨煉,沈清輝身上的青澀再難尋,誰也不會把他和從前那個穿著樸素、沉默倔強、待人溫和卻又疏離的形象聯系到一起。如今的沈清輝,靠著自己一步步地打拼事業步步高升,與人交際起來更是游刃有余,同時,也比從前更善于偽裝掩飾自己。
高中那會兒,陳子曜只是和沈清輝打過幾次照面,直到大二之后才算是認識。后來,陳子曜在一位關系不錯的師姐推薦的工作室實習,沈清輝就是那位師姐的男朋友,再加上朱家的這層關系,三人經常一起吃飯。
沈清輝羽毛球打得不錯,與陳子曜也算是棋逢對手,他們空閑的時候還會一起約球,這段關系便維持了下來。
不過除非詩雨在場,兩人從來不會一起約飯,平常只是在球館見面,彼此都不想有過多牽扯一樣。
可陳子曜今天卻有意提起了自己和朱西的往事。
“我還欠朱西一場羽毛球。”
還沒等沈清輝說話,陳子曜抬頭看著頂燈:“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她會做這樣的選擇。”
聽到這話,沈清輝停下了喝水的動作,把水瓶拿在手里,愣住了——這不像是陳子曜平時會和他談到的內容。
即使他心中有幾分懷疑,卻還是被拽入往事當中。
那個秋天的傍晚,朱西躺在血泊中,原本暖白的頸部被鮮紅覆蓋。最后一抹余暉落在地板上,照耀著那些血跡,奪目又安逸。
那天,她穿的是淺色無袖棉麻長裙,裙子的上半部分已經被血完全浸濕。
血跡打破了她身上的安寧,透進來的夕陽光芒輕拂著她的臉頰,那兩行淚痕若隱若現。
陽臺上曬著的衣服還在隨風飄揚,上面還有著擰干時的道道褶皺,此刻還是濕的。
地板上,她身旁的那把刀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精美的模樣此刻也變得暗淡無光。
這就是他們推開門看到的場景。
陳子曜和朱迎寶站在門口,周圍的一切似乎隨同地板上少女的生命一起靜止了。
陳子曜緩過神大步沖進去,而朱迎寶站在門口早已丟了魂。
朱西的身上幾乎沒了溫度,陳子曜手上沾滿了她的血。
那一刻,他們心中的某處也隨之崩塌。
陳子曜、朱迎寶、朱叔,根本不相信朱西會自刎。
報了警,現場根本沒有異常,刀上也只有朱西的指紋。后來發現了書桌上的本子,里面記錄的都是朱西不太好的心情,其中有一頁大概是從前寫的。
——如果用刀劃向脖子,就能很快結束生命,也很難搶救,就是會很疼。
當天,小區里的監控系統正在維修,只能通過小區外面道路上的監控確定那天哪些人來過這里,但根本于事無補。
經過判斷,朱西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在給沈清輝打完那一通電話之后。
沈清輝吸了口氣,那天下午,他甚至還去過朱西家,給她送了幾本專業書。
他再次慢慢回憶道:“那天發生的事情,總是在我腦海中來回閃過。
“上午的時候,我去面試,下午正好有了空。她前兩天問我借了兩本書,我還沒來得及去送,下午就坐公交車去了那邊。
“我去的時候,她是端著洗衣盆給我開的門,她剛晾完衣服,看她頭發也半濕著,大概也順便洗了澡。
“那天她似乎有點兒累,臉上的笑也不是很自然,我也沒多問。她給我削了個蘋果,我坐了一會兒,她看起來也沒什么心情。當時我還問了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搖搖手,笑了笑。
“我也沒多待,讓她好好休息,就走了。
“我剛下樓就接到她的電話,以為是有什么東西落下了,其實不是,她說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平鎮奶奶家一起玩發生的一件好玩的事,我就邊走邊聽,心底雖然有點納悶她這樣的反應,但也沒多在意,還一邊接著她的電話,一邊去了趟小區外面的商店買了一瓶水。
“后來公交車來了,車上人很多,打電話不方便,我才說掛了,回家再打,便掛斷了電話。
“回到家,再打過去,已經沒人接聽了。后來,接到我表舅的電話,才知道她已經……
“那天,我要是再細心點,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或許就不是這樣了。”
沈清輝的聲音漸漸低沉。他述說過許多次那天的場景,也在大腦中回想過很多次那天的所有事情,卻沒有找到什么能改變結局的痕跡。
3.
四號那天晚上,齊維來了店里。本來是陳子曜、朱迎寶和他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沒承想,陳子曜接到一個電話,便急匆匆去了分店,只剩下朱迎寶和齊維對酒當歌。
齊維是偏向于漫畫臉的長相,錐子臉,顴骨高,戴著一副眼鏡,笑起來會露出兩個虎牙。和他接觸,就會發現他是一個說話很有梗,偶爾卻有點愣和中二的人。
現在,隨著年紀增長,他身上那種漫畫的感覺絲毫未減,只是變得成熟了些。
他和朱迎寶每次都能聊到一起。
齊維:“寶弟,你以前就想當廚子,說要烤羊肉串,真的呢。”
寶弟:“大維,你每次來都這樣說。”
齊維:“我還沒說完呢,我就喜歡你烤的串。”說著,他就從小炭爐上拿了一串。
寶弟:“哈哈,你快吃。大維,我給你講啊,這個羊肉串,你得這樣烤……”
齊維:“對!就是這樣。還有,我覺得羊肉串得配上一碗手搟面。我店里的那個男孩就是不相信,每次和他出去吃飯我都要被氣死。”
寶弟:“這人根本不懂。以前,咱和我姐一起,哪一次不是配上一碗面?”
齊維:“哎,那個香啊……”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酒也你一杯我一杯,從烤串聊到手搟面的做法,然后又聊到草原的肉好吃,最后到放養三年的公雞最好吃。
當然,齊維也聊了幾句最近見到的“美眉”。
九點多,陳子曜趕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面色紅潤,不知道喝了多少瓶,至少那朱迎寶的肚子是圓滾了起來。
齊維酒量還行,此時沒算太醉,看見陳子曜走進來,連忙招手:“你今天有空來這邊了?”
陳子曜:“不是你說要吃飯?”
齊維:“哈哈,快來,喝點,我還能陪。”
朱迎寶:“我今天算是請了假的,曜哥來,我也能!”
陳子曜看著朱迎寶那一副有點呆的樣子,皺了皺眉:“喝得倒是真不少。”
齊維的家就在馬路對面再往里走幾步的街上,他說了再見,便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陳子曜對負責店面的小劉說了一聲后,就帶著朱迎寶回去了。
朱迎寶的電車被留在了路邊。陳子曜看了一眼,后座的卡通圖案在夜色中也很奪目。
陳子曜坐在副駕駛,昏昏沉沉的。
前方的紅燈亮起,車停了下來,陳子曜握著方向盤,腦海中閃現出什么。猶豫片刻,他還是點進手機相冊,打開下午打完球回到家拍的照片,送到朱迎寶面前。
他推了推朱迎寶的肩:“寶弟,看一下這個字。”
“嗯?”朱迎寶聞聲努力睜大眼,拿著手機湊過去看上面幾張拼湊在一起的照片,眼睛都要貼到了屏幕上。
上面是“春分”“清明”和“谷雨”三個詞。
“你覺得這個字和你認識的誰的像?”
“子曜哥,這……這感覺有點像我姐的……好像又不太像呀,這比我姐的字還飛。”朱迎寶抓了一下頭發,“而且,這……也不可能是我姐的。”
朱迎寶停頓片刻,又看了看:“不過,真的好像我姐的字,你從哪兒弄的?”
陳子曜拿過手機:“最近收到幾本書,書上的字。”
“那就不可能是我姐的了。”朱迎寶喃喃道,“能是齊維的嗎?齊維,下次一定讓他倒下……”
朱迎寶一副醉醺醺的模樣,話音一落就閉上了眼睛,不久就傳來一陣規律的呼吸聲。
綠燈亮起,陳子曜踩了油門繼續往前行駛。
朱迎寶的話,讓他的疑問更大了,但他更加堅信那字跡是朱西的。
那又會是誰送來的呢?為什么?
恍惚中,他對七年前的那件事又忍不住懷疑。
他們認識的朱西,不會是因為一些事情而選擇了結生命的人。
或許她曾經有過,但是,十九歲的她絕對不會。
到了槐平小區,陳子曜下了車,攙著朱迎寶上了樓。
朱迎寶每次醉了也不鬧,只是睡得沉,他的重心都放在了陳子曜的身上。
兩個人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來到了二號樓三樓。
朱西的事情發生后,朱迎寶和朱長松便沒有繼續在四樓的屋子生活,而是搬到了樓下。
每當他們去四樓時,被血浸染的木地板、地板上失去體溫的至親、陽臺上隨風擺動的衣服……無不充斥著他們的腦海。
而且,那個房子里,原本是三個人的回憶,如今卻少了一個,這也注定了他們再無法繼續在那里生活。
房門剛打開,朱長松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見醉醺醺的朱迎寶像個掛件一樣掛在陳子曜的身上。
“小陳,迎寶醉了?”
“嗯,叔,今天約了齊維,兩個人喝得挺開心的。”
朱長松點點頭,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他消瘦了些,身上的汗衫也松松垮垮的。
他走上前,和陳子曜一起把朱迎寶送去了臥室。安頓好朱迎寶,兩人走出了臥室。
“今天晚上喝了多少?”
“還是老樣子。”
“又三瓶倒了?”
陳子曜抿嘴笑了笑,沒說什么。
朱長松見他如此,已經了然,也無奈地扶額笑了:“他也是。”隨即又問道,“你怎么來的?”
“開車來的,叔。臨時有事就沒趕上他們的局。”
“也好,酒這東西,還是少喝好。唉,迎寶也是在你這邊能被看著點,喝多了也不用太擔心。”
“應該的,叔,我們關系也擺在那兒了。”
朱長松聽完這句卻沒接話了。
墻上掛鐘的秒針嘀嗒,春末夜風席卷,整個客廳隱藏著幾分不尋常。
陳子曜也自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抬頭看著朱長松的濕發,打破了這抹不尋常:“叔,你今天回家晚?這會兒才洗漱。”
朱長松笑了笑:“晚上在公司多畫了會兒圖,回來的時候正巧在附近廣場遇到了個打完太極的老朋友,聊了幾句,沒想到回來的時候都那么晚了。”
他是做室內設計的,開了一家工作室,年紀大了些也不愿歇息,常常加班畫圖。
大概這樣會讓這個孤單的中年人得到些安慰吧。五十多歲,便已經喪女、喪妻,父母也不在人世,只剩下侄子迎寶這個親人了。
“聽迎寶說,你現在都不留在工作室加班畫圖了。”陳子曜想起什么。
高中的時候,朱迎寶曾經提起過朱長松在工作上一絲不茍,在家待的時間并不多,也不愛把工作帶到家中,向來是在工作室完成。
自從朱西離世后,朱長松像是恍然發現了什么,不再白天黑夜泡在工作室處理案子。他開始按時下班回家,在家里做著案子等迎寶下班,為迎寶留一盞燈。
“哈哈,年紀大了,也就不想總在外面了,想早些回家。迎寶有時候回來早了,像今天,我還能照看些,這孩子還是沒心沒肺的。不過這幾天手里的案子多一些,我就留在工作室了。”
聞言,陳子曜點點頭。
“你呢,最近店里都還順利嗎?”朱長松關心著。
“都挺好的。”
“那就好。我聽迎寶說你最近生意又擴張了,準備在東區開一家店?”
“最近在準備著,到時候裝修方案估計又要麻煩你工作室了。”
陳子曜手里幾家店的裝修,都是由朱長松的設計團隊負責的,他們團隊算是彭市的佼佼者,設計方案做得漂亮精細。陳子曜在裝修方面舍得出錢,和他們團隊極為配合。
“看來我們又有大案子了。”朱長松半開玩笑,隨后問起,“這次準備做一家面館?”
陳子曜垂下雙眸:“還沒敲定,在面館和餃子館之間猶豫,那邊店鋪附近的面館不算少。”
朱長松聽到這話怔住了,緩緩看向陳子曜,凝視著他,欲言又止。
天已經晚了,陳子曜沒再多待,簡單說了幾句話就告辭了。
朱長松一路送他到了樓下。樓下只有因為經過年月而黯淡的路燈,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長而深的影子。
兩人站在單元口。
“叔,你回去吧。”
“沒事,我看著你走。”
這些年下來,陳子曜對朱長松的脾氣也算了解,他沒再說什么,轉身朝外面走去,路燈下的身影也逐漸拉長。
身后的朱長松忽然開了口:“小曜,好好把自己的生活過好,不要被什么困住。”
陳子曜停住腳步,轉過身,望著路燈正下方的朱長松,回道:“我知道的,叔,會好好生活的,總有人在看。”
說著,他抬頭望向了頭頂的那片夜空。
從朱家離開后,陳子曜開著車在馬路上行駛。夜已經深了,路上不再車水馬龍,SUV的速度不斷加快,卻不知道該去向何方。最后,他潛意識地跟著從前那段深刻的記憶,來到了河中。
鐘樓上的時針已經過了“10”,現在還是假期期間,除去門衛室和校園內的路燈還亮著,校園里完全被夜色覆蓋了。
學校前面有一條河,河邊是垂下來的春日柳枝。
陳子曜把車停在了路邊,來到石橋旁,望著對面的學校,大概距離幾十米。
月兒躺在寧靜的河面,今夜幾乎無風。
春夜、河水、柳枝和校門綜合起來,究竟是什么氣味?
他想,那大概是回憶的味道吧。
——“今天晚上的風真舒服,四月的時候,家門口還有槐花香,現在是聞不到了。去年,我種了些花,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那花很好看,這是我第一次把花養活了。”
——“我先回去了,下次見,陳子曜。”
那是數不清有多遙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