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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鹿苑
  • (美)諾曼·梅勒
  • 4648字
  • 2025-02-10 16:37:43

第二章

沙漠道爾許多老泡酒吧的顧客肯定對我留有一定的印象。我佩戴中尉肩章和飛行胸章,還有從亞洲戰(zhàn)場上獲得的戰(zhàn)斗勛章,而這場戰(zhàn)爭(1)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甚至從外表看起來我也挺適合這種角色。我頭發(fā)金黃,眼睛碧藍,身高六英尺一英寸。我知道自己長得很帥,因為我曾久久對鏡端詳。然而,我一向不大相信自己能令人信服。每次穿上軍裝,我總感覺自己像個未受聘用的演員,裝扮成某個角色,想引起正在物色演員的導演的注意。

當然,每個人都難免以自己的眼光來評判自己。究竟別人如何看待我,我并無太大的把握。那時我雖然很年輕,卻偶爾會有老人的心緒;盡管我認為自己閱歷甚廣,我想做又能做的事卻很少。然而,有賭撲克贏的錢,身上的空軍制服,以及伙伴們的攜手同心,許多人都肯定我有能力照顧好自己,而我也十分謹慎,不破壞他們的印象。況且,人們還常稱贊我有一副重量級拳擊手的好身板。

在沙漠道爾,我常去拜訪的人并不多。要結(jié)交新朋友得費很大勁。在這樣的旅游淡季,住在沙漠道爾的名人身邊都有一幫捧場者。不管你去拜訪誰,總有那么一幫人在為他斟酒,在為他說湊趣的笑話,在取悅他。于是,這些幫閑捧場者玩著他喜歡的游戲,說著他愛聽的故事,他們還分化成若干小幫派,耍弄手段爭相邀寵。若是有哪兩位名人喜歡經(jīng)常會晤,那簡直是天大的稀罕事。

自從有一天晚上在酒吧里認識多蘿西婭·奧費伊,她和朋友們把我?guī)ニ乙院螅冶愠闪怂业某?汀K炎约旱募曳Q為宿醉宮。她家里常聚著一幫捧場者。其中有一位修車鋪老板和他的老婆,一位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和他的太太,一位最佳影片公司的廣告代理人,一位上了年紀的夜總會歌女,她是多蘿西婭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位名叫奧費伊的酒鬼,以前曾是多蘿西婭的丈夫,后來離了婚,現(xiàn)在由她收留著,以便偶爾可差遣跑腿辦事。多蘿西婭先前也算是個人物,一度濫竽充數(shù)當過演員,在夜總會唱歌時曾小有名氣,四十三歲時暫時退休居家賦閑。多年前有朋友建議她在沙漠道爾做房地產(chǎn)投資,據(jù)說多蘿西婭因此而發(fā)了大財。然而誰也猜不準她究竟有多少家財,因為她花起錢來神秘莫測,有時相當闊綽大方,有時卻又吝嗇小氣。

多蘿西婭體態(tài)豐滿,黑發(fā)撩人,很有幾分姿色。多年前做演員時一度聲名狼藉,后來在夜總會當歌手時卻又名聲大振。她總是吹噓自己曾到過一切地方,干過一切活兒,知曉一切該知道的事兒。她當過應召女郎,做過漫談專欄作家(盡管據(jù)說是在不同的時期),曾紅極一時,也曾潦倒失意。她出生在芝加哥,發(fā)跡在紐約,父親是個酒鬼,死于酗酒,母親跟另一個男人去了,從此杳無音訊。多蘿西婭十二歲便干起了父親的營生,當看門人,向房客收取租金,打掃并清除垃圾。十六歲時某位鋼鐵巨頭的闊少看上并收下了她。幾年之后她搭上了一位來自歐洲的王子,還有了私生子。她賺過大錢,也曾虧損破產(chǎn)。她結(jié)過三次婚,最后一任丈夫據(jù)她自己說,“我已記不起他了,反正和那些睡過一夜的小伙子差不多吧。”她甚至也有過刻骨銘心的羅曼史。那是位空軍飛行員,在一次駕駛郵政飛機時失事身亡。她常常對我說,這便是她對我有好感的原因。“我從未遇到過像他那樣的人。”她會這樣嘆道。當酒酣耳熱頗多傷感之際,她會肯定地說,要是他還活著,她的整個生活就會完全不一樣了。但在冷靜持重或酩酊大醉之時,她的看法又會截然不同。“要是他沒有去世,”她會說,“我們也會結(jié)束這段戀情。最妙的是在那些美好的東西尚未敗壞的時候。”

多蘿西婭以頗具頭腦、極有風度而聞名,因此走馬燈似的一批批男人都把她看作值得追求的對象。這些人有的是石油大王,有的經(jīng)營服裝業(yè)賺了大錢,有的……我還是就此打住,不一一列舉吧。這些人大多有著共同的特點,這便是他們的職業(yè)需要頻繁旅行,而他們又極看重這樣的虛名:想擁有能讓別的男人大開眼界的女人。我很羨慕他們那么方便舒適地在加利福尼亞、佛羅里達和東海岸三地之間穿梭來往。一般說來,這些男人身邊總是伴有年輕女性—百萬富翁所供養(yǎng)的模特兒,或年紀輕輕便離了婚并幸運地卷入丑聞的女孩—但多蘿西婭和這種女孩不同,她頭腦敏捷,利嘴快舌,這些長處很受人們贊賞。我的看法是,男人帶她出去,多半是作為職業(yè)的伙伴,在夜總會那種緊張熱烈的氣氛中,他們發(fā)覺多蘿西婭應付自如,他們可以與她輕松交談。她那一批批仰慕者總是這樣對我說:“她真是了不起,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當我對她說起這些時,多蘿西婭便會回答說:“他還可以。他是個孬種,但還不是騙子。”她心中有數(shù)。男人中有好樣的,有孬種,也有騙子,最糟的是騙子。好樣的,我從有關(guān)例子中得知,便是從不諱言只關(guān)注自己利益的人。孬種持相同的人生哲學卻又以傷害他人為樂。騙子則是那些宣稱關(guān)注一切唯獨不考慮自己的人。有一陣子多蘿西婭在對我的判斷上頗費躊躇,她不知道應當把我歸入好樣的、孬種和騙子中的哪一類。我總是對她說,我出來便是想尋歡作樂,她對此十分贊許。但我也犯了個錯誤,即對她說起我想從事創(chuàng)作,而在她的字典里,作家就是騙子。

不管怎么說,多蘿西婭依然有她的獨到之處。她很重友情。成為她的朋友就是成為她的朋友,在生意場上她很難對付,我經(jīng)常聽說這樣的事,可她決不會讓你陷入不必要的麻煩。她是個慷慨大度的女人,晚餐桌上總是賓朋滿座,美酒任人開懷暢飲。雖然她家中有兩個起居室,里面陳設著覆以絲絨的各式貴重家具,她的捧場者卻總是待在那間四壁鑲板的屋子里,那兒有家庭大吧臺,電視機,還貼有多蘿西婭當年演出的夜總會的節(jié)目海報。而現(xiàn)在,在多蘿西婭家里,玩的都是她喜愛的游戲,聊的都是她感興趣的話題,我們一夜又一夜,幾乎是重復著前一個晚上的活動。而她最中意的是玩扮演鬼魂的游戲,我不能不欽佩她游戲時一心想贏的那股熱情。多蘿西婭沒受過多少教育,在游戲中能在拼寫上勝過在場的每個人,這使她十分高興。

“你以為怎么樣?小嬌娘?”這時候她便會撫弄著那位歌女的下巴問道。

“你真了不起。”她的朋友顯出一臉的崇拜,這樣回答。

“嗬,多蘿西婭是個人物。”那位修車鋪老板咕噥著說。

“安琪兒,把我說成小馬丁(2)啦。”多蘿西婭就會這樣說,并將手中的杯子遞給旁人。

多蘿西婭風韻猶存。如果說她的風頭出足的夜總會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如果說她盛傳一時的風流韻事已成明日黃花,那她至少身段依然優(yōu)美。她有自己的住宅,她有自己的一幫捧場者,她在銀行存有巨款,男人們依然派飛機接送她。但當多蘿西婭酩酊大醉時,也會變得狂暴粗野。她無時無刻不在飲酒,她老是靜不下來,空耗時間,讓人不得悠閑—你可以在酣飲數(shù)小時后,在下午四點鐘來到她家用早點吃煎蛋—但除非她真醉了,一般說來多蘿西婭總是和順客氣的。一旦大醉,她就無可羈勒了,她會破口大罵,亂砸東西。有一次在馬路邊吵架時,她甚至被一對男女摑了幾記耳光。遇上一夜豪飲人人皆醉時,到頭來免不了以多蘿西婭的一頓尖叫收場:“滾出去,趁我還沒有殺了你,你這狗娘養(yǎng)的,快給我滾。”這頓臭罵她可以賜給任何一位捧場者,不管那人是誰,而她最喜歡如此臭罵她的一位腰纏萬貫的男朋友。然而,她不喜歡孤獨,因此,像這樣的大發(fā)雷霆并不常見。你可以整天待在她家里,再泡上個通宵,直到早上六點鐘多蘿西婭打算上床睡覺時,她仍會以粗啞深沉的嗓音挽留你再多待一會兒。這樣的生活習慣已經(jīng)變得很自然了,以至于在多蘿西婭離家與情人幽會的那些周末或晚上,她的捧場者依然會聚集在宿醉宮,依然會在她四壁鑲板的酒吧里暢飲。誰也不知道如何上別處去消磨時間。甚至在去宿醉宮好幾個小時前,我便在發(fā)愁了:還有什么消遣可打發(fā)這漫漫長夜呢?

大約在我認識多蘿西婭一個月之后,她搭上了一位富翁。那人名叫馬丁·佩利。此人長得頭若梨形,面頰黝黑,眼神憂郁。盡管此人經(jīng)營油井賺了大錢,卻總是一副愧疚自卑相,就好像他無時無刻不在解釋:“我就學會了怎樣賺錢,別的什么也不會。”最近,他的第二次婚姻在沙漠道爾宣告破裂。我記得他的妻子是個因緊張而脖頸僵直的淡金發(fā)女人。他們經(jīng)常吵架。你只要打帆船俱樂部里佩利的套房前走過,就不會聽不到她洶洶嚷嚷地在罵他。他們現(xiàn)在做了墨西哥式的快速離婚,馬丁·佩利想方設法進了宿醉宮。他對多蘿西婭十分仰慕。他那笨重臃腫的身子會整個晚上沉沉地壓在扶手椅里。他會因捧場者的俏皮話而咯咯地笑;他的額頭會堆起愁容,似乎在尋求新的辦法來博得我們的贊許。在玩鬼魂游戲時,他總是第一個被淘汰。“搞這類玩意兒我最笨了,”他會從容自在地說,“我可沒有多蘿西婭那么機靈。”

但他照樣大手大腳揮金如土。他的嗜好是邀上宿醉宮里所有的人,去沙漠路邊飯店里飲酒吃牛排,而一旦他酒醉,便會變得十分和藹可親。隨便哪位年輕的女人,他都會稱呼她“女兒”,他會一遍又一遍對我們說:“我有個小女孩,要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婚姻的產(chǎn)物。真是個可愛的小精靈。可她死了,才六歲。”

“你最好忘了這事。”多蘿西婭說。

“啊,我總時不時地會想起她。”

整整兩個星期他天天晚上都泡在多蘿西婭家里。當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多蘿西婭外出過夜時,他拔腿便跨出門去,根本不管我們說些什么。大家從多蘿西婭口中得知隨后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爭吵。

“你這狗娘養(yǎng)的,”多蘿西婭說,“誰也別想占有我。”

“那你是什么,妓女蕩婦?”他問她,“我還以為你有點兒骨氣呢。”他緊緊抓住她的肩膀。“你不老是在說你想再結(jié)婚并且生孩子么?”這正是多蘿西婭愛說的話題。

她用力掙脫了。“松開你的臭手,別碰我。你打什么主意,想到處亂吹我們的關(guān)系?”

“我想和你結(jié)婚。”

“那就去吹吧。”

這場吵架以佩利帶多蘿西婭上床而告終。隨后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他對于這件事念念不忘。他再三向多蘿西婭致歉。那份歉意老是掛在他的臉上。有天晚上在一個角落里,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我認為他是有意讓我聽到,因為他說得相當響。“要知道,我過去一向很有功夫的,”他對她說,“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搞得過分,都勞損得痿了。我不得不去看醫(yī)生,那可是千真萬確的。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確實曾很有功夫。”

多蘿西婭依偎著他,她大膽潑辣的眼里充滿同情。“看在基督的分上,馬蒂,我不會因此而怨你的。”

“我勞損得痿了。你不相信我?”

“當然,我相信你。”

“多蘿西婭,你真是頂呱呱。”他的大手捏著她的手腕,“我跟你說,我原先很有功夫,我會像以前那樣強硬有力的。”

“不用那么急。聽著,我以前認識一個小伙子,他在床上那真是棒極了,但開始的時候,他也和你一個樣。”

多蘿西婭待他溫柔多了。他們的羅曼史確實是在他無能的時候開始的。要不是那么多次佩利堅持要受到特殊款待,他早就淪為宿醉宮里一名捧場者了。多蘿西婭不再外出和別的男人歡度良宵。現(xiàn)在她總是請她的富豪朋友們上門來,接連幾個小時地玩鬼魂游戲,這時佩利便會一臉慍怒地與來客作對。最后,人人都認可他為多蘿西婭的男朋友了。有天晚上,那位肥胖的前夜總會歌手甚至打電話給我,十分激動地宣稱:“馬蒂成功了,他和多蘿西婭最終決定了。他們正想慶祝一番。”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又補充說:“你就不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關(guān)我什么事?”我說。

“多蘿西婭并沒有告訴我,但她差不多已經(jīng)暗示,這還僅僅是個開頭。”

那天晚上我們慶賀了一番。佩利給大家分發(fā)雪茄,那舉止就像個新做父親的人。他不僅給每人買了香檳,共進晚餐時,他還自始至終侍候著多蘿西婭,仿佛她是位剛剛出院的病人。“你們都是頂呱呱的,”他對餐桌上的人們說,“你們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頂呱呱的人物。”這其中包括了那位肥胖的女歌手,那位修車鋪老板,那位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他們的太太,那位廣告代理人,我,所有多蘿西婭的朋友,甚至包括那位一度是多蘿西婭丈夫的醉鬼奧費伊。


(1) 指當時的朝鮮戰(zhàn)爭。

(2) 歷史上幾任教皇皆名馬丁,這兒意為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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