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世紀的許多技術哲學都沒有考慮或涉及科學哲學,這里面存在著一種大多數學者心照不宣的理論原因。如果科學只是對事物本身所做的一種未經解釋的直接描述,未受社會文化偏見的影響和約束,那么科學就純粹是現實的一面鏡子。此外,如果技術只是應用科學,而且從根本上說,技術是某種給人類帶來益處的好東西,那就不存在關于技術本身的專門的哲學問題。也就是說,技術發展的框架以及對技術的接受并不讓人感興趣,只存在關于技術誤用的事后的倫理問題。然而,最近對科學哲學的研究表明,科學中充滿了哲學預設,許多女性主義者、生態學家以及其他社會批評家都聲稱,科學中也充滿了社會預設。最近研究技術哲學的許多進路都主張,技術首先不是甚至根本不是應用科學。
我們先來概述從現代早期到20世紀中葉重要的主流科學哲學,然后再看看最近的一些科學哲學,以及它們如何影響我們對技術的理解。
最廣為人知和廣為接受的科學哲學(通常出現在科學教科書的導論部分)是歸納主義。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不僅是最早倡導科學的社會價值的人之一(見第3章),而且也是歸納法的主要倡導者。歸納主義主張從對個別案例的觀察開始,并用這些觀察來預測未來的案例。培根列舉了他所謂的“偶像”(idols),即個人和社會普遍偏見的來源,這些偏見妨礙了無偏見的純粹觀察和邏輯推理。他聲稱,其中一個“偶像”即劇場偶像,就是哲學。
歸納主義把個案概括成定律。適合概括的個案越多,概括的可能性就越大。從17世紀到20世紀的英國哲學主要是歸納主義。歸納主義觀點在18、19世紀廣泛傳播到其他國家。到了19世紀,歸納主義的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連那些并未實際遵循歸納法的哲學家也聲稱已經這樣做了。電磁場理論家邁克爾·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就是一個例子。在19世紀,他被廣泛描繪為約瑟夫·阿加西(Joseph Agassi,1971)所謂的“科學灰姑娘”,一個窮苦的男孩,通過仔細、中立的觀察,用歸納法做出了重大發現。20世紀的研究表明,他使用了浪漫的哲學思想,并在他的筆記本中做了許多形而上學的思辨,作為其電子猜想的框架(Williams,1966;Agassi,1971)。進化論者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甚至聲稱他“在沒有任何理論的情況下,根據正確的培根原則”進行研究,盡管他的實際方法是猜測假設并推導其結果(Ghiselin,1969)。盡管歸納主義可能仍然是公眾最廣泛相信的科學論述(盡管不像以前那樣占主導地位),但它有一些邏輯問題。最基本的問題被稱為休謨問題或歸納的辯護問題。這些都是專業問題,在非哲學家看來可能顯得有些吹毛求疵,但它們非常重要,足以使許多科學哲學家(以及思考過這些問題的科學家)遠離簡單而直接的歸納主義(見文本框1.1)。
邏輯實證主義是20世紀30年代在中歐(主要是維也納,一個自稱“維也納學派”的哲學家和科學家群體在那里興起)發展起來的一種哲學,在納粹主義興起后,它隨著這一學派許多領袖的移民而傳播到美國。邏輯實證主義者繼承了孔德早期實證哲學的許多精神,但并不包含其明確的社會理論和準宗教方面(見第3章對孔德的討論)。和較早的實證主義者一樣,邏輯實證主義者也把科學看成最高的、事實上是唯一的、真正的知識形式。他們認為,除了能夠得到經驗支持的陳述,所有陳述都是無意義的。這就是意義的證實論:要使一個陳述有意義,就必須有可能證實它(通過經驗證據表明它是真的)。這一意義標準旨在將神學和形而上學從有認知意義的領域排除出去。邏輯實證主義者犯了勸導性定義(persuasive definition)的謬誤,因為他們以專業方式定義了“無意義”,但隨后又以貶抑、輕蔑的方式使用該術語,將其等價于“毫無價值”或“垃圾”。
雖然邏輯實證主義者的確認為科學方法的傳播是對人類的恩惠,而且他們大都持有政治改良主義的并且常常是社會民主主義的觀點,但他們并不認為政治哲學是真正“科學”哲學的一部分,除了少數例外,他們并沒有在分析科學時明確討論他們更廣泛的社會觀點。社會學家和哲學家奧托·紐拉特(Otto Neurath,1882—1945)是一個顯著的例外,他明確以正面方式提到了馬克思主義(Uebel,1991)。(紐拉特還發明了非語言的、形象化的圖式和符號,以提醒駕駛員前面有彎道或有鹿穿越公路,以及引導乘客或顧客去洗手間。[Stadler,1982])然而,甚至連實證主義者及其美國追隨者對社會民主主義的暗中支持,也在美國20世紀50年代初的麥卡錫時代被壓制(Reisch,2005)。
邏輯實證主義的“邏輯”部分在于用形式邏輯、數理邏輯來重建科學理論。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在將數學歸結為邏輯方面取得了顯著成功,從而啟發邏輯實證主義者通過假設(公理)和嚴格的邏輯推導將科學理論系統化。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將科學分解為一組陳述或命題。科學理論主要被當作概念的東西來處理。就此而言,邏輯實證主義者在科學的處理上類似于許多更早的哲學家。實證主義者只是比前人更加精確和嚴格地分析了陳述的結構和聯系。羅素為數學奠定的邏輯基礎啟發了魯道夫·卡爾納普(Rudolf Carnap,1891—1970)等實證主義者,他們嘗試發展出一種形式化的歸納邏輯。這一綱領在數十年后的失敗幾乎使所有科學哲學家確信,卡爾納普所設想的那種形式化的歸納邏輯是不可能的。歸納包括非形式假設和根據情況而做的決定(見第4章)。
出于對精確性和嚴格性的追求,實證主義者對他們自己經驗的或觀察的意義標準做了自我批評。雖然這導致了這一標準(意義的證實論標準)的消亡,但這充分說明了實證主義者的誠實和嚴格,因為他們批評了自己最初的綱領,并且在它失敗時坦率承認。由此引出的那種放棄了嚴格證實標準的略微寬容的立場自稱邏輯經驗主義。邏輯經驗主義者將證實弱化為確證或部分支持。意義的經驗標準往往要么過于狹窄,將科學更加理論的部分排除在外;要么過于寬泛,以致允許了科學更加理論的部分,但卻將形而上學和神學重新接納為有意義的領域。最初版本的證實原則將“電子”等物理學中的理論術語斥為無意義的,而該原則卻允許“要么這個物體是紅色的,要么上帝是懶惰的”被一個紅色的物體所證實,從而允許“上帝是懶惰的”有意義。
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1902—1994)是另一位維也納的科學哲學家,他熟識那些邏輯實證主義者并與之進行辯論,但其觀點在一些重要方面與他們不同。波普爾認為,區分科學與非科學的標準是可證偽性,即遭到證偽或反駁的可能性,而不是可證實性。這就是波普爾界定科學與非科學的可證偽性標準。波普爾還聲稱,一個理論越可證偽,就越科學。這便引出了這樣一種觀點,即最科學的陳述乃是科學定律,而不是對特定事實的陳述。(對實證主義者來說,對特定事實的陳述是完全可證實的,因此是最科學的。)特定的事實可以被證實,因此可以達到最大的可能性,而定律則涵蓋了范圍不定的案例,永遠無法被證實。事實上,根據波普爾的說法,定律總是無限地未必成立(infinitely improbable),因為它們的適用范圍是無限的,但只有一小部分推論得到了檢驗。實證主義者的科學觀主要把科學看成一堆通過定律概括和組織起來的事實,而波普爾的科學觀則主要使科學成為一堆定律。對波普爾來說,特定事實的作用僅僅在于檢驗定律或試圖證偽定律。根據他的說法,科學包括大膽的猜想或猜測,以及決定性的反駁或否定的檢驗。這就是他的證偽主義科學方法。波普爾接受休謨的說法,認為并不存在對歸納的辯護,因此波普爾將歸納斥為一個“神話”(見文本框1.1)。假說是猜想和猜測出來的,而不是通過觀察個別案例由邏輯產生的。一個假說只要經受住檢驗,就在科學上被保留下來。只要它能經受住檢驗,那么無論它是由觀察而來,還是由夢或宗教信念而產生,都無關緊要。化學家凱庫勒(F.A.Kekulé,1829—1896)夢見一條蛇吞下了自己的尾巴,從而引導他提出了苯環結構假說(Beveridge,1956,1957,1976),就是一個例子,說明高度非理性的來源仍然可以產生可檢驗的結果。
與實證主義者不同,波普爾并未把非科學的或不可檢驗的東西等同于無意義。對波普爾來說,形而上學可以是有意義的,對科學理論的形成可以有正面的指導作用。波普爾的觀點初看起來是違反直覺的,但其推論非常符合檢驗與批評在科學中的作用,以及普遍定律在科學中的核心性。
波普爾的進路也有其政治含義。批判性進路(對反駁方法的一種推廣)是自由思想和民主或者說“開放社會”的核心(Popper,1945),把各種立場看成暫時的和試探性的,這避免了教條主義。對批評的歡迎鼓勵了思想開明和言論自由。波普爾將“具體化的教條主義”理解為一個封閉的思想體系,它有各種機制對可能的反對意見或批評意見置若罔聞,不予理睬。對波普爾來說,宗教的原教旨主義和教條的馬克思主義就是這種封閉系統的例子。但波普爾認為,科學學派本身可以制定策略來保護自己免受所有批評,因此,科學學派也可以在邏輯意義上變成非科學的,但卻被教育機構和資助機構誤認為是“科學”。
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智力心理學家西里爾·伯特(Cyril Burt,1883—1971)爵士是一位頂尖的體制意義上的科學家,主編過極為重要和嚴謹的《統計心理學雜志》(Journal of Statistical Psychology),曾任倫敦議會的教育分流政策顧問。他創立了高智商人群的組織——門薩(Mensa)俱樂部,甚至因為智商遺傳方面的工作而獲得爵士頭銜。然而,他去世后不久,大多數心理學家都相信,他晚年提供的數據是欺騙性的。諸多證據顯示,他編造了一些并不存在的研究助手。他自導自演地以各種化名撰寫信件和文章,對自己的研究進行拙劣的批評,以便給自己創造出展示精彩反駁的機會(Hearnshaw,1979)。如果這些證據屬實,那他肯定不能成為波普爾的規范意義上的科學家,也就是說,這個人在思想上誠實,樂于接受批評,并愿意拒絕接受自己的理論。
波普爾的觀點對社會批判和科學綱領評價都有令人振奮的影響,但波普爾的觀點對技術哲學的不利方面在于他造成了科學與技術的明顯分裂。科學包括大膽的、未必成立的猜測及其反駁,而技術則需要可靠和可行的裝置。一座橋的倒塌造成的人力成本不同于理智上拒絕接受一種粒子物理學理論的成本。波普爾的學生和追隨者,比如阿加西(Agassi,1985)和馬里奧·邦格(Mario Bunge,1967,Ch.11;1979),對技術哲學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波普爾自己的科學理論雖然有趣,卻與技術的實用主義考慮相分離。然而,波普爾的科學進路為研究哲學世界觀或形而上學理論如何可能影響科學理論的形成開辟了道路。這反過來又表明,文化觀點作為科學理論的一種來源,如何可能至少與觀察數據一樣重要,并通過應用轉而影響技術。
科學哲學的主要爭論之一是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間的爭論,特別是波普爾所說的本質主義與工具主義之間關于科學理論術語的爭論(Popper,1962,Ch.3)。科學的某些部分特別接近于觀察和實驗,科學理論的另一些部分則只是經由漫長的邏輯演繹鏈條與觀察和實驗間接聯系在一起。物理學中的“電子”一詞就是一個例子。科學實在論者聲稱,科學中的理論術語代表或指稱客觀上真實的東西,即使我們觀察不到它們;反實在論者則聲稱,不應認為理論術語在字面意義上指稱對象或客體。
工具論者將理論僅僅當作預測的工具。理論并不描述真實的、未觀察到的結構,但或多或少有益于預測我們可以直接觀察到的事物。
實在論和工具論者各自使用的隱喻所基于的理論進路和技術進路,乃是現代科學在文藝復興時期誕生的歷史要素。實在論者常常把科學理論稱為世界的“圖景”,工具論者則把理論稱為預測的“工具”。現代早期科學的誕生也許是兩類人的融合:一類人是有文化的學者,他們熟知希臘古典作品和哲學的“世界圖景”,但對實用技藝一無所知;另一類人則是缺乏教育但能夠熟練使用工具的工匠。文藝復興的經濟困難時期使貧窮的流浪學者與流浪的工匠聚集在一起,產生了“形而上學與技術的聯姻”(Agassi,1981),即科學。認為階級壁壘的打破促成了人文學者與工匠之間的交流(Zilsel,2000),這種說法被稱為“齊爾塞爾論題”。雖然埃德加·齊爾塞爾(Edgar Zilsel,1891—1944)將這一過程定位于17世紀,但我們更有可能將其追溯到15世紀的文藝復興(Rossi,1970)。“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比如幾何透視理論家、建筑師和家庭社會哲學家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以及藝術家、哲學家、科學家和工程師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都是將機械和建筑的精湛技藝與哲學和科學理論相結合的藝術家。畫家的畫筆和雕刻家的刻刀作為“工具”,讓文藝復興時期繪畫或雕塑的形式成就了如此的“圖景”。因此,當我們試圖追問科學與現實的關系時,那些曾經孕育了現代科學技術的構成要素,如今以工具論和實在論的面目成了理解這個哲學問題的首選隱喻。
只有在邏輯實證主義遇到了概念上的困難后,波普爾與常識相反的科學進路的有趣方面才得到廣泛認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對邏輯經驗主義提出了許多批評。邏輯經驗主義者的嚴格和誠實足以限定和限制他們自己的許多主張。邏輯經驗主義的歷史是維也納學派原始的、簡單的、挑釁性論題持續退卻的歷史。對邏輯經驗主義的這種削弱極大地增加了人們對波普爾替代進路的興趣和擁護。
然而,最著名也最有影響力的替代方案是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1922—1996)的《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庫恩從歷史的角度來探討科學。擁有物理學博士學位的庫恩為文科生講授了一門本科科學課程,需要閱讀原始文獻。庫恩對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感到困惑,對于受過現代物理學訓練的人來說,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似乎完全是胡說八道。一天下午,他在宿舍凝視窗外哈佛庭園(Harvard Yard)的樹木時恍然大悟,他意識到亞里士多德的主張在一個與現代完全不同的框架內是完全合理的。
邏輯實證主義者把科學理論當作靜態結構來處理。他們對科學理論做了自己的形式重構,而不是像其創造者和同時代人那樣描述這些理論。庫恩聲稱要按照最初的理解框架來呈現科學理論,而不是像當代教科書或邏輯經驗主義的形式重構那樣來呈現。庫恩對科學的解釋集中于“范式”概念。范式不單單是一個明確的形式結構,它不僅是明確的理論,也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庫恩的范式不僅包括(1)理論,還包括(2)默會的(tacit)實驗室實踐技能,這些技能未有記錄,而是通過對專家實踐者的模仿來教授的。此外,范式還包括(3)關于什么是好的科學理論的理想,以及(4)關于存在著什么基本實體的形而上學。庫恩還將范式與科學共同體的結構聯系起來。范式將研究者約束在一個科學專業內,將他們的實驗操作和理論實踐引向某些方向,并且定義了什么是好的科學理論和實踐。后來,庫恩區分了作為范例,即作為好的科學理論和實踐的榜樣的范式,比如伽利略、牛頓或愛因斯坦的作品;以及作為學科基體(disciplinary matrix),即作為科學共同體成員共享的信念體系的范式。
庫恩對科學范式發展的看法不同于實證主義者和波普爾對理論的解釋。庫恩否認歸納或波普爾的證偽描述了范式的興衰。一般來說,一種新范式的產生并沒有強大的歸納基礎,可以通過修改被反駁理論中的一個或多個假說來回避特定的反駁。原始理論的范圍可以被限定,或者可以添加輔助假說。因此,“反駁”并不是決定性的或致命的,稍加修改的“被反駁的”理論可以在范式下幸存。這種情況的邏輯被稱為“迪昂論題”(Duhem thesis)或“迪昂論點”(Duhemian argument)(見文本框1.2)。
范式的瓦解是因為庫恩所說的反常的積累。反常并不是嚴格的反例或反駁,而是似乎不符合范式范疇的現象,或只是作為例外而留下的現象。只有在一種新范式出現并且科學家的擁護發生轉變之后,舊范式才會被拒斥。(庫恩曾引用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的話說,這是舊的一代人最終死去的問題。[Kuhn,1962,p.151])庫恩的進路為廣泛理解哲學世界觀以及社會意識形態對于科學理論的創造和接受所起的作用開辟了道路。庫恩本人既沒有強調理論本身的哲學框架,也沒有強調接受新范式的外部社會影響,盡管他順便暗示了這兩者。然而在庫恩之后,許多科學哲學家、科學史家和科學社會學家開始討論,哲學觀點、宗教信念和社會意識形態如何在科學理論的誕生和傳播過程中發揮作用。這反過來又凸顯了文化對技術的影響。如果基于各種技術的科學范式具有宗教或政治成分,那么宗教和政治不僅在社會接受方面可以影響技術,而且可以通過技術所用理論的結構來影響技術。這種進路的靈感來自庫恩,被用來對抗技術決定論(見第6章)。
后實證主義科學哲學提出的兩個論題是觀察的理論負載性(theory-laden nature of observation)和證據不完全決定理論(underdetermination of theories by evidence)。庫恩以及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的其他幾位科學哲學家,如諾伍德·拉塞爾·漢森(Norwood Russell Hanson,1958),強調感覺觀察如何依賴于理論和詮釋的語境。他們訴諸關于感知和視錯覺的心理學研究,主張信念和期望會影響感知。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1958)強調了詮釋技能是如何通過學徒訓練和實踐來發展的。如何詮釋醫學上的X光片或如何通過顯微鏡來識別細胞器并不是自明的,而是涉及訓練。(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講述了他在長時間使用一架學校顯微鏡之后,意識到他正在研究的并不是一種微觀生物,而是自己睫毛的反射。)
理論依賴觀察的另一種形式包括測量和觀測儀器的理論在我們解釋儀器產生的讀數和觀測結果中的作用。理論也在選擇要觀察的內容以及描述和詮釋觀察的語言中發揮作用。即使知覺觀察被機器觀察取代,理論對觀察報告的性質和結構的這些影響也依然存在。
與歸納問題(見文本框1.1)和迪昂論題(見文本框1.2)密切相關的是不完全決定論題。許多不同的理論,比如新理論和經過適當修改的據信被反駁的舊理論,可以解釋同一組數據。同一組數據點可以通過許多不同的方程來預測或解釋。不同的連續曲線可以通過任一點集來繪制,因此可以說這些曲線的許多不同方程描出了這些點。因此,確證或歸納支持的邏輯并不能引出一種獨一無二的理論。在選擇理論時,需要使用經驗證據以外的考慮。誠然,用來解釋一組給定數據的數學上可能的理論大都過于復雜,都可以作為不合理的東西加以排除,但如果有不止一種合理可行的理論能夠解釋數據,那么就會轉而思考是否簡單或優雅。然而,什么東西被認為簡單,依賴于對什么是好的理論的構想,以及科學家或科學共同體的審美考慮。與其他理論的一致性也是對理論選擇的非經驗約束。許多科學知識社會學家和從事科學技術學的后現代主義者都既訴諸蒯因—迪昂論題,又訴諸不完全決定論題。
文本框1.1 歸納問題
18世紀初,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1711—1776)提出了所謂的歸納問題。它實際上是歸納的辯護問題。休謨承認我們使用歸納,但他認為這其實是個習慣問題。后來的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1863—1952)稱之為“動物忠誠”。我們期望未來像過去一樣。休謨提出了為我們相信歸納提供辯護或理性理由的問題。通常人們給出的回答是“歸納管用”。休謨并不否認它管用,但休謨指出,我們真正的意思是歸納(或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在過去管用,因此我們期望它在未來也管用”。休謨指出,這種從過去成功到未來成功的推理本身就是一種歸納推理,它依賴于歸納原則!因此,訴諸成功或“它管用”是循環論證,它暗地里將歸納原則應用于歸納本身,試圖用歸納原則來為歸納原則辯護。休謨顯示了其他辯護努力(比如訴諸可能性而不是確定性)為何也是失敗的,或是以假定作為論據。與休謨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沒有看到這個問題,他們對休謨的主張不予理會。然而,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卻認識到休謨問題的重要性,并稱之為“哲學的丑聞”(考慮到它的含義,他本可以稱之為“科學的丑聞”,盡管大多數執業科學家并不知道這一點)。康德的解決方案是,建立在人類心靈中的原則,比如因果性和必然性,使我們能以允許規律性和歸納的方式來組織我們的經驗。康德的解決方案的代價是,自然的規律性不再能在獨立和外在于我們的事物本身當中被認識,而是我們構建我們的經驗和自然知識的方式。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知道“事物本身”遵循合乎定律的規律性,而只能知道我們的心靈被構造成要尋求這樣的規律性,并通過這些定律來構造我們的經驗。卡爾·波普爾承認休謨問題是不可解的。然而,波普爾的解決方案包括不再主張科學使用歸納。就這樣,對休謨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引出了與通常的理解相去甚遠的科學觀點。我們要么通過歸納來組織我們的經驗,但無法知道自然是否真的合乎定律;要么從未真正使用過歸納,但欺騙自己認為使用過歸納。
文本框1.2 迪昂論題
庫恩聲稱,常規科學中的范式不會因為被反駁而遭到拒斥,這種觀點背后的邏輯正是迪昂論題。皮埃爾·迪昂(Pierre Duhem,1861—1916)是物理學家、哲學家和科學史家,他在20世紀初提出,無法對理論進行判決性的反駁。他的寫作早于波普爾幾十年,但他的論點最具挑戰性地反駁了波普爾的證偽理論。迪昂指出,如果一個理論由若干條假說或假設組成,那么對整個理論的反駁并不能告訴我們哪條假說是錯誤的,而只能說整個理論做出了錯誤的預測。迪昂還提出并舉例說明,當理論遭到反駁時,可以改變某個次要假說或輔助性假說,使修改后的理論能夠正確描述使原始版本遭到反駁的情形。例如,碘的行為似乎反駁了波義耳的氣體定律,但化學家和物理學家修改了波義耳定律,聲稱它只適用于理想氣體,然后聲稱碘不是理想氣體。(在理想氣體中,所有分子都是相同的。碘氣是具有不同數目碘原子的分子的混合物。)
美國哲學家蒯因(W.V.O.Quine,1908—2000)概括了迪昂的觀點,指出如果允許足夠激烈地做出修改和重新定義,那么任何理論都可以從任何反證據中被拯救出來(1951)。蒯因允許采取一些極端的策略,比如改變理論的形式邏輯以及“借口幻覺”(當然,極端的蒯因式策略也可以包括轉變理論術語的含義以避免反駁)。這被稱為迪昂—蒯因論題(Duhem-Quine thesis),它影響了建構論的科學知識社會學家以及從事科學技術學(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的后現代主義者。后者主張,由于沒有證據可以決定性地反駁任何理論,所以理論遭到拒斥的原因涉及非證據議題,這些議題并不是科學邏輯的一部分,比如政治、社會或宗教的利益和世界觀,而這些觀點又可以反過來影響基于該理論的技術。
哲學家對于強弱不一的各種版本的迪昂論點的正當性有不同意見(Harding,1976)。分析的科學哲學家一般會為較弱的、原初的、迪昂版本的論題辯護,而科學技術專家則一般會選擇較強的蒯因版本,因為它似乎使證據幾乎與科學無關(見文本框6.3和第12章關于科學知識社會學的討論)。
科學知識社會學
庫恩(和當時的其他一些科學哲學家)的工作,使得對科學的思考注意到被實證主義科學進路所忽視或認為不值得研究的一些問題和因素。庫恩的范式進路使科學也可以受到傳統上人文學者對藝術和文化所做的那種考察。它還使科學可以受社會考察,不僅針對科學機構和科學網絡,而且針對科學理論的內容(科學知識社會學或SSK)(見第12章)。特別是英國的一些科學社會學家參與了這項研究。
早期的知識社會學是由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1893—1947)在1936年發起的,他研究了政治和宗教信念,但將科學主張排除在社會學解釋之外(1936,p.79)。大多數社會學家都認為自己是科學家,他們至少都認同孔德那種客觀、合法的社會學知識的實證主義理想的一種弱化版本(見第3章對孔德的討論)。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對科學的社會學研究大都關注期刊引用網絡或資助模式和專業化,認為科學內容超出了社會解釋的范圍。羅伯特·K.默頓(Robert K.Merton,1910—2003)富有影響的科學社會學研究集中于科學規范,它們都是科學共同體宣稱的價值觀。這些規范包括:(1)普遍性;(2)無私利性(研究中沒有基于利益的偏見);(3)“公有性”(共享數據和結果);以及(4)有條理的懷疑性(傾向于對結果和理論進行懷疑和質疑)。這些價值觀類似于卡爾·波普爾的科學規范,盡管后來波普爾強調這些是科學的理想,而不是對科學家實際行為的描述。(與波普爾相反,庫恩聲稱對科學家的實際行為進行了描述。)受過哲學訓練的科學社會學家史蒂夫·富勒(Steve Fuller,1997,p.63)曾指出,默頓將科學家表面上宣稱的理想當成了對實際科學行為的描述,而政治宗教社會學家則經常懷疑甚至揭穿明確宣稱的理想,并將其與政客和宗教人士的實際行為進行對比。重要的是,默頓在一篇關于納粹德國極權主義對科學的束縛的文章中首次討論了科學的規范(Merton,1938)。他用“公有性”(communism)一詞來指共享數據,顯示出他早期左翼政治觀點的殘余。后來,默頓將科學的這些規范主要與蘇聯的規范進行了對比。
科學知識社會學聲稱,科學的陳述、定律和實驗本身就是正當的科學研究對象。早期的科學哲學家和科學社會學家認為(許多人仍然認為),科學錯誤可以通過社會原因或心理原因來解釋,但科學真理不能。大衛·布魯爾(David Bloor,1976)開創了他所謂的“強綱領”,提出了:(1)對稱性原則,即對于科學中的真理和錯誤以及理性和非理性的行為都應給出同樣的因果解釋;(2)因果性原則,即所有關于科學知識的解釋都應該是因果的;(3)公正性原則,即科學知識社會學對真與假、合理性和不合理性應該是公正的;(4)反身性原則,即這些原則應當適用于社會學本身。
其他科學知識社會學家,如哈里·柯林斯(Harry Collins,1985),將科學陳述的真與假懸置起來或說放到一邊,用同樣的方法和進路來研究引力波和超心理學。科學知識社會學領域的許多人遵循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進路(見第12章)。社會建構進路可以意指很多事情。這一論點最弱的版本是,科學理論和實驗的形成乃是基于人的社會互動。這一主張是合理的。科學不同于內省知識,因為科學應該是公開的和可復制的。科學是一項社會事業。另一項合理的主張是,技術儀器在字面意義上是從物理上建構的。但這樣一來便出現了一個問題:是應當以“建構”這個統一的概念來思考概念的建構和儀器的建構,還是有兩種不同的活動正在非法地混合進行?
社會建構立場的一個更強的論點是,科學的對象或科學真理都是社會建構的。如果后一主張意指,我們認為是科學真理的東西或我們相信是科學真理的東西都是社會建構的,那么它就還原為前一立場。社會建構論的許多捍衛者會聲稱,真理與我們所認為的真理并無區別。這是真理共識論的一個版本,即真理就是共同體所相信的東西。極端社會建構論的反對者聲稱,我們認為存在的對象可能不同于真正存在的對象,我們的共同體認為是真的東西可能不是真的。
在社會建構論和相關進路的貢獻中,案例研究表明了共識是如何在科學共同體中形成的。政治談判、訴諸杰出科學家的權威、對盟友的招募,以及對猶豫不決者的修辭說服都起著作用。科學以外的因素常常會發揮作用。19世紀中葉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的實驗拒絕承認從非生命的物質中可以自發產生生命,這受到了天主教會的歡迎,因為這些實驗捍衛了神創的必要性。雖然巴斯德本人并沒有出于自然原因而拒絕承認生命起源于遙遠的過去,但他樂于迎合他那個時代法國的保守氣氛(Farley and Geison,1974;Geison,1995)。共識往往是在沒有考慮一些重要反駁的情況下形成的。一些不一致的實驗和研究因為實驗者的聲譽或缺乏威望而被拒斥,不符合預期結果的數據被忽略。一旦得出結論,它回想起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很難回憶或想象之前的不確定狀態和分歧狀態。
社會認識論
在20世紀的最后20年,英美分析哲學中發展出了社會認識論(知識的社會理論)這個領域(Fuller,1988;Kitcher,1993)。與傳統認識論一樣,但與科學知識社會學不同,社會認識論是規范性的。也就是說,它涉及對科學家提出的知識主張做出評價。一方面,社會認識論不同于傳統哲學的認識論,因為它把知識特別是科學知識看成一種社會成就而不是個人成就。另一方面,社會認識論不同于庫恩等“歷史主義的”(歷史導向的,而不是邏輯導向的)后實證主義科學哲學,主張采取一種描述的進路。它還不同于大多數社會建構論的科學社會學所采取的評價中立的立場,比如前面提到的柯林斯對真理主張的懸置。費耶阿本德(Feyerabend)等“歷史主義的”科學哲學家在評判和拒斥某些科學理論時確實采取了評價立場,而社會建構論者在宣稱一種中立立場時,則常常暗地里揭穿科學家提出的傳統的“樸素”真理主張。建構論者并不像他們宣稱的那樣在規范上完全中立,這可見于一個事實,即盡管他們中立地對待神秘學或超心理學,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以一種評價中立的方式對待種族主義科學或納粹科學。
女性主義的、生態學的和多元文化的科學技術學
如果接受庫恩的觀點,認為世界觀和自然態度等文化因素對于科學理論的本質具有重要意義,那么批評占支配地位的社會態度的科學理論家就可以對各種科學技術本身的理論和方法進行批評。在采取這種進路方面,當代社會的女性主義者和生態批評家表現突出(見第9章和第11章)。同樣,人類學和科學技術的一些文化研究進路也批評了西方科學技術的普遍性假設。這些反應注意到了古代和中世紀的埃及、巴比倫、中國、印度和穆斯林文明中較早但往往卓有成效的科學技術進路。這些文化為西方貢獻了大量的技術和科學,但它們的研究所基于的世界觀和形而上學往往與現代西方科學的大不相同。多元文化批評家由此提出了西方科學的所謂“普遍性”問題(Harding,1998)。
同樣,在無文字社會中,“地方性”知識往往包含大量關于當地植物的醫藥價值和其他價值、農業技術、惡劣氣候下的生存技能和航行技能等知識。當代民族植物學家研究當地治療師使用的本土療法和植物化學。北極地區西部的探險者從因紐特人和北極地區其他居民那里借鑒了他們的服裝設計和許多生存技巧,通常都沒有歸功于他們。有時事實證明,當地以宗教為基礎的季節性種植周期,如巴厘島的種植周期,在農業方面顯然比西方“專家”的建議更為有效。社會建構論和后現代主義的民族科學捍衛者有時聲稱,民族科學僅僅是西方科學的一種替代知識,西方科學本身就是一種以實驗室為地方的“地方性知識”(見第10章)。
“科學大戰”
隨著女性主義者、原住民文化活動家、生態學家等對科學的政治批判研究在庫恩之后的發展,以及科學知識社會學研究和對科學文本的文學研究的發展,強大的反對聲浪出現了,涉及許多不同群體。有些科學家和技術專家認為,他們領域的客觀性正在被科學的社會、政治和文學研究錯誤地否認。還有政治保守派,女性主義和民族運動的反對者,以及生態運動的反對者。人文學科中也有反對后現代主義運動的傳統人文學者(見文本框6.3)。這些群體已經形成了一種不穩定的聯盟,來攻擊所謂“科學大戰”(Science Wars)中的新科學學(new science studies)(Ross,1996;Dusek,1998)。大量文章,無論是學術性的還是論戰性的,都是為了支持和反對新科學學(Koertge,1997;Ashman and Baringer,2001)。科學大戰中最著名或說最臭名昭著的事件就是索卡爾騙局(Sokal hoax)。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Alan Sokal)寫了一篇題為“超越邊界:走向量子引力的變革性解釋學”(1995)的文章,其中隱含著科學學和對科學的政治批判中極為荒謬和夸張的說法。他在一份文化研究雜志上成功地發表了這篇文章,然后又揭露了自己的騙局。此后,爭論雙方發表了數百篇新聞報道、社評和正反兩方的文章,以及從保守的政治評論員拉什·林博(Rush Limbaugh)和喬治·威爾(George Will)到各位著名科學家和人文學者寫給編輯(Lingua Franca,2000的編輯)的怒氣沖沖的信。至少有兩名科學學研究者被剝奪了有聲望的職位,一名編輯因參與作為科學斗士的科學家的投書運動而提前退休。新世紀伊始,引起大眾媒體關注的科學大戰之火已經漸熄,但它繼續以不那么公開和明確的形式悶燒。
工具實在論
科學哲學中后來的一項發展與技術哲學最為相關,那就是被唐·伊德(Don Ihde,1991,p.150 n.1)稱為工具實在論的科學進路。實證主義者,新科學哲學中庫恩的追隨者和繼承者,甚至是科學知識社會學學者,都把科學主要當作一種理論事業來關注。經驗檢驗限定了實證主義對科學知識的定義,但檢驗的范例一般是直接觀察。
伊恩·哈金(Ian Hacking,1983)、羅伯特·阿克曼(Robert Ackermann,1985)和彼得·伽里森(Peter Galison,1987)等哲學家和歷史學家都強調觀測儀器的中介作用以及科學知識的操作性。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等美國實用主義者很早就強調,對自然的物理操作對于知識至關重要。然而,后來的學術實用主義受到了實證主義者的強烈影響,對實踐和操作的強調在后來“實用主義的”科學敘述中有所減弱。
庫恩在他對科學的描述中包括了默契的實驗室技能,但后來在科學哲學辯論中對庫恩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范式的概念方面。杰羅姆·拉維茨(Jerome Ravetz,1971)將庫恩對科學的技藝性的強調和邁克爾·波蘭尼的默會技能概念發展為將科學徹底視為技藝來處理,但影響不大,也許是因為這既不完全在科學哲學中,也不在發展中的科學知識社會學中。20世紀80年代的工具實在論者對科學具體的、主動的方面予以強烈關注,這成為科學哲學中的一場重要運動。對工具實在論者來說,科學儀器乃是科學的核心。儀器觀測主動的、操作的方面優先于被動的觀察和沉思。今天,大多數科學觀測遠遠不是早期天文學和博物學的肉眼觀測。從純粹的、無偏見的感知中進行歸納的“培根式”理想被當代科學觀測的技術負載性改變。我們的儀器準許我們向哪里看,我們就看向哪里,法國物理學家稱這種傾向為“燈柱的邏輯”。這源自一則古老的笑話:一個醉漢因為光線更好而在燈柱下尋找鑰匙,盡管他把鑰匙掉到了漆黑的街區。
既然當代科學如此牽涉并依賴于復雜的技術儀器,因此,只要科學發現基于觀察,技術就先于科學,也推動科學發展。這與把技術解釋為“應用科學”截然相反,后者認為,科學先于技術并推動技術發展。在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等人的“技科學”(technoscience)觀點中,技術與科學在今天密不可分。認為現代科學依賴于技術,這與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后來的觀點有些相似(見文本框5.1)。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是現代狀況下的基本事實或基本力量,技術在哲學上先于科學。[1]工具實在論改變了理論與觀察的界限,使純理論的領域變得極小。如果能否操作是判斷被操作實體是否實在的標準,那么以前在科學哲學中被視為“純理論”的許多東西就成了實在的。哈金的著名例子是,當他聽說基本粒子(哲學家常常將其視為理論實體)可以被噴射時,他得出結論:如果基本粒子可以被噴射,那它們就是實在的(Hacking,1983)。本章前面提到的實在論/工具論爭論將理論實體視為沉思的對象,而不是操作的對象。通過拒絕這種沉思的立場,工具實在論者不僅使現代科學與技術的密切聯系更加清晰(從而隱含地證明,后現代的科學學將兩者結合成“技科學”是正當的),而且消除了日常經驗與科學對象之間的斷裂。
唐·伊德從現象學的角度探討和整合了工具實在論者的工作(見第5章)。他認為,即使涉及先進抽象理論的最深奧的科學研究也是高度知覺性的,因為通過儀器進行檢驗是知覺的延伸。伊德還指出,儀器作為身體知覺的延伸(或者毋寧說,實實在在地并入身體知覺),甚至將人的具身融入最神秘、最先進的科學中。
從后實證主義科學哲學中發展出工具實在論進路的一個諷刺之處在于,在運用于科學史時,工具實在論進路對實驗的強調又重新引入了科學方法的歸納特征。然而,正是歸納問題以及像波普爾那樣的對它的回應,才使科學受理論驅動以及觀察的理論負載性得到強調。運用工具實在論進路的科學史家和科學社會學家也許不會受這些問題的困擾(盡管至少有一位科學知識社會學家柯林斯,用歸納問題來削弱對科學變遷的經驗解釋)。工具實在論帶我們兜了一整圈兒又回到了原初的(如果不是最簡單的)歸納主義。然而,哲學家也許需要聯系對工具實在論進路的辯護,重新考察一下他們對歸納的邏輯問題的處理。
結語
歸納主義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即科學直接產生于不受理論偏見影響的知覺觀察。邏輯實證主義或邏輯經驗主義的科學哲學經常被用來強化科學是中性的、技術是應用科學等觀念。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或判決性進路得到了遲來的贊賞,它允許理論先于觀察,以及哲學理論作為科學理論的背景框架。庫恩和后實證主義的、歷史主義的科學哲學為思考哲學、宗教和政治如何影響了科學理論的創造和接受打開了大門。女性主義、生態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的批評家,用庫恩的范式概念來揭示他們聲稱普遍存在于西方主流科學技術的方法和結果中的偏見。科學知識社會學家強調,證據邏輯和對理論的反駁并不能決定理論變遷的進程。相反,著名科學家的聲望、盟友的招募以及競爭團隊之間的談判導致了科學爭論的終結,后來這被歸因于自然事實。工具實在論者強調,在當代科學中,觀察本身是通過科學儀器技術進行調節的。技術不是應用科學,而是先于科學觀察。
研究問題
1.你認為歸納主義作為一種科學方法論是讓人滿意的嗎?如果不是,為何那么多科學家堅持它?
2.科學理論是被反證決定性地駁斥了,還是“避其鋒芒”、重新加以調整以適應舊版本的反證?如有可能,請舉出一個未見于本章的例子。
3.科學理論是直接源于觀察,還是受到了其創造者的假設和世界觀的影響?
4.參與“科學大戰”的那些科學家嘲弄和無視對科學理論何以成功的社會學和文學解釋,認為科學的社會、政治和修辭方面與科學的真理性和有效性無關,你認為這有道理嗎?
5.工具實在論的進路是否消除了歸納進路、波普爾的證偽主義進路和庫恩的進路等早期科學敘述所提出的問題?
注釋
[1]本書此處對“技術在哲學上先于科學”的解釋其實主要來自唐·伊德,而非海德格爾的原意。在《技術的追問》中,海德格爾在存在論的維度上提出了“現代技術先于現代科學”的著名觀點。作為后現象學的代表人物,伊德雖然贊同海德格爾的觀點,但是為這種觀點添加了更多經驗層面的解釋。伊德從工具實在論的角度出發,認為沒有現代實驗儀器的加持,現代科學理論是難以建立的,現代科學本質上是技科學。總之,雖然兩人都認為“技術在哲學上先于科學”,但是所談論的維度是不同的。關于兩人之間論述的差別,詳見伊德專著《海德格爾的技術:后現象學的視角》(Heidegger's Technologies:Post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s),第2頁。——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