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文士目光一涼,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卻又不肯動手,難道要叫我自己殺死自己不成?哼!你這種言語反復之人,不如讓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方才我是掙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兩膀的力氣,不會是個瘋子。”
他轉念又忖道:“他讓我動手殺他,必定是戲弄于我,試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過我多少倍,怎會無緣無故地讓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說道:“閣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動手好了。”
劈手奪過那支黑鐵拐杖,高高舉起,方待擊下,目光斜處,卻見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合上眼睛,一副閉目等死的樣子,舉在空中的黑鐵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這一刻之中,管寧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許多事。
他手中的黑鐵拐杖,仍高高舉在空中,心中卻在暗地尋思道:“我幼時讀那先人札記中的秘聞搜奇,內中曾有記載著一個完全正常之人,卻常常會因為一個極大的震蕩,而將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卻的。”
他目光緩緩凝注到那白袍書生的頭頂之上,只見他發際血漬宛然,顯然曾被重擊,而且擊得不輕,心念一動,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傷,而將自己是誰都忘得干干凈凈?如此說來,他便非有心戲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轉,見這中年書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將生死之事,看作與自己毫無干系,因為生已無趣,死又何妨?
管寧暗嘆一聲,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一見著這白袍書生,卻連頭也不敢回,就飛也似的逃了出去,顯見這白袍書生必是武林之中,一個聲名極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滿燦爛絢麗的事跡。而如今呢,他卻將自己的一生事跡全部忘記。這些事跡,想必全是經過他無比艱苦的奮斗,才能造成的。唉——人們的腦海,若是變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無法思想,什么事也不能回憶,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記得,那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變成如此,只怕我也會毫不猶疑、心甘情愿地,讓別人一杖擊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對這白袍書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舉的黑鐵拐杖,便緩緩地落了下來,“當”的一聲,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睜開眼來,見到管寧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臉上,雙眉微皺,怒道:“你看我做什么,還不快些動手?”
管寧微喟一聲,道:“生命雖非人世之間最最貴重之物,但閣下又何苦將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
那白袍書生神色微微一動,嘆道:“我活已覺無味,但求一死了之——”他雙眉突又一皺,竟又怒聲說道:“你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竟又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為我做主嗎?”
管寧心中突地一動,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說的話,他此刻竟還記得,想必他神智雖亂,卻還未至不可救藥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無名之輩,認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許往事,假以時日,也許能將他的記憶恢復,亦未可知。”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在這一瞬之間,他便已立下幫助此人之心。一個生具至性之人,往往會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卻自身的痛苦。管寧此念既生,便道:“小可雖是凡庸之人,卻也能了解閣下的心境,閣下如能相信于我,一年之內,小可必定幫助閣下,憶起以往之事!”
白袍書生神色又為之一動,俯首凝思半晌,抬頭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管寧胸脯一挺,朗聲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焉能有欺騙閣下之理?閣下若不相信,我也無法,只是要我動手殺死閣下,我卻是萬萬無法做出的。”
右手一彈,將手中的黑鐵拐杖,遠遠拋出亭外,身形一轉,走到囊兒的尸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書生又緩緩垂下頭去,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慮什么,一時之間全身竟動都不動。
管寧俯身將囊兒的尸身抱了起來,眼見這半日之前還活活潑潑的充滿生氣的稚齡童子,此刻卻已變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憤交集,感慨萬千。愕了半晌,轉身走出亭外,沿著石級,緩緩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暗凄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走到林蔭之中,將囊兒的尸身放了下來,折了段樹枝,卷起衣袖,想掘個土坑,先將尸身草草掩埋起來。
泥土雖不甚緊,但那樹枝卻更柔脆,掘未多久,樹枝便“啪”地斷了,他便解下腰間的劍鞘,又繼續掘了起來。
哪知身后突地冷哼一聲,那白袍書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后,冷冷說道:“你這樣豈不太費事了些?”
一把搶過管寧手中的劍鞘,輕描淡寫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應手而起。
管寧暗嘆一聲,忖道:“此人的武功,確是深不可測,卻不知又是何人,能將他擊成重傷——那數十具尸身,傷勢竟都相同,能將這些人在一段極短的時間里,都一一擊斃,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約而同地到此間來,又同時被人擊斃,這其中必定關系著一件極為重大隱秘之事。但這又是什么人呢?這些人又都是何許人物?這間莊院建筑在這種隱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這主人又是誰呢?是否亦是那些尸身其中之一?這些人是否受了這主人的邀請,才同時而來?十七碗茶,卻只有十五具尸身,那兩人跑到哪里去了?若我能找到這兩人,那么,此事或許能夠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卻連這兩人是誰都不知道,所有在場之人,都死得干干凈凈,這白袍書生又變成如此模樣,唉——難道此事將永遠無法揭開,這些人將永遠冤沉地底嗎?”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問題,越想越覺紊亂,越想越覺無法解釋——抬起頭來,白袍文士早已將土坑掘好,冷冷地望著他。
他又自長嘆著,將囊兒的尸身埋好,于是他點起一把火,讓這些詩句都化為飛灰,飄落在囊兒的尸身上。他突然對囊中那些曾無比珍惜的詩句,變得十分輕蔑,在解下他身畔的彩囊的剎那,管寧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視了半晌,暗中發誓,要將殺這無辜幼童的兇手殺死,為他復仇。
雖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萬萬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詭異老人的敵手,但是他的決心,卻是無比的堅定而強烈的,當人們有了這種堅定而強烈的決心的時候,任何事都將變得極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寧站起身來,他才低聲問道:“現在要到哪里去呢?”
管寧沉重地移動著腳步,走出這悲涼的樹叢,他知道這中年文士問了這句話的意義,已無疑是愿意隨著自己一起尋求這些疑問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該到哪里去呢?他卻也茫然沒有絲毫頭緒。
步出樹叢,他才發現東方已露出曙色了,這熹微的曙光,穿透濃厚的夜色,使得這幽暗凄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許光亮,但清晨的風吹到他身上,寒意卻更重了。
更何況在那條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徑上所倒臥的尸身,又替晨風加了幾許寒意。
他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讓混沌的腦海稍微清醒,回過頭道:“這些尸身,不知是否閣下素識?”
他話聲微頓,只見那白袍文士茫然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不記得了。”
管寧長嘆一聲,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任憑他們的尸身,暴露于風雨之中,唉!這些人的妻子兒女若知道此一兇耗,不知要如何悲傷了。只可惜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則我定要將他們的死訊,告訴他們的家人,也好讓他們來收尸。”
說到后來,他話聲也變得極其悲愴。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頭,自語道:“我的家人是誰?唉——我連我究竟有沒有家都不知道。”
兩人無言相對,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難遣,不能自已。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陽光已從東方的云層中照射出來。
管寧默默地抬起這些尸身,將他們懷中的遺物,都仔細包在從他們衣襟上撕下的一塊布里。因為這些東西縱然十分輕賤,然而在他們家人的眼中,其價值都是無比貴重。管寧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將這些東西交到他們家人的手里,因為他深切地了解,這對那些悲哀的人,將是一種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雖然功力絕世,但等到他們將這些尸身全部埋好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早已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已經微微偏西了。
當他們掩埋這些他們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尸身的時候,他們心中,卻有如在掩埋最親近的朋友一樣的悲哀。
于是,在這相同的悲哀里,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彼此之間,卻都覺得親近了許多,這在他們互相交換的一瞥里,他們也都了解到了。
但這可是一種多么奇妙的友誼的開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