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1056)春,眉山小城已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蘇家庭院中,更是竹柏雜花,叢生滿戶。
那一天,蘇軾早早就被母親和兩位新媳婦忙碌的腳步聲驚醒。事實上,他也無法入眠。那是一個讓人激動的日子——蘇家的三個男人,將要在這一天離開家鄉(xiāng),遠赴京城——蘇洵要帶領(lǐng)兩個兒子去參加當(dāng)年的府試與翌年的殿試。
這一年,蘇軾二十一歲,蘇轍十八歲。
蘇軾妻王弗、蘇轍妻史氏,正幫著婆婆程夫人里里外外地忙活。她們恨不得把所有的愛意打包,讓三個男人帶著上路;又恨不得目光中能生出柔情的小手,牽住遠行人的腳步。
眉山去京城的路,三個女人都不曾走過,但其艱險之狀,早有耳聞。
李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行在那讓飛鳥斂翅、猿猴悲啼的漫漫蜀道上,如何讓人放心?
蘇軾和蘇轍并未看見母親與妻子眼中的擔(dān)心與離愁,在他們年輕的胸腔內(nèi),凌云壯志如迎風(fēng)而起的帆,正急欲起航。
大踏步出門,頭也不曾回。
褒斜谷曲折陡峭的古棧道,林深草密、荒無人煙的綿延秦嶺,全然不在話下。一路走,還一路興致勃勃地看山看水,游覽沿途名勝古跡。
五六月間,蘇家父子三人終于抵達京城。在興國寺浴室長老德香的院中暫時寓居下來后,兄弟二人便投入緊張的備考中。
這年秋天,蘇軾和蘇轍一起參加開封府試,雙雙獲選,蘇軾更是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府試之后,還有禮部考試和殿試,兄弟二人絲毫不敢松懈。
蘇洵原就對兩個兒子充滿信心,今初試身手便雙雙獲勝,心里更加放松。他此次來京,一為帶兒子求取功名,再者也希望以文章實現(xiàn)自己的入仕之夢。蘇軾、蘇轍在興國寺的僧舍里埋頭苦讀時,老蘇揀出早已謄好的幾篇文章,拿著此前從張方平那里得到的一封舉薦信,去往歐陽修的府上拜謁。
蘇洵未曾想到,歐陽修竟對自己的文章大加贊賞,還將他舉薦給了朝廷。如此還不盡興,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韓琦置酒設(shè)私宴,歐陽修又特意將蘇洵帶上。
被一代文宗歐陽修如此不遺余力地薦舉,朝中大佬們想不注意這個來自西南偏遠之地的半大老頭都不行。蘇洵文名,先于兩個兒子,鵲起京城。
歐陽修此時哪里會想到,“雛鳳清于老鳳聲”,蘇洵兩個兒子的才華,日后更讓舉朝刮目相看。
嘉祐二年(1057)正月,歐陽修知貢舉,與王珪、梅摯、范鎮(zhèn)等一同主持禮部考試。蘇軾、蘇轍再次同臺競技。在這次考試中,蘇軾一鳴驚人。
這次考試的點檢試卷官是梅堯臣。梅堯臣讀過蘇軾的文章后,認為此文引古論今,說理透辟,筆力穩(wěn)健,語意敦厚,頗具大家的風(fēng)采,欲取為第一名。他拿給歐陽修看,歐陽修讀罷,大為贊賞,暗暗高興,懷疑是自己的學(xué)生曾鞏所作,為避師生之嫌,最后決定取為第二名。
當(dāng)時文壇盛行內(nèi)容空虛、矯揉造作、奇詭艱澀的文風(fēng),對這種只求辭藻華麗而內(nèi)容空無一物的詩文,歐陽修深惡痛絕,遂與同仁們發(fā)起詩文革新運動,竭力提倡恢復(fù)古文。蘇軾的文風(fēng),與歐陽修所提倡的可謂完全一致,加之蘇軾本就才氣縱橫,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府試、省試順利過關(guān),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接下來是三月間的殿試。殿試中,蘇氏兄弟依然暢行無阻,二人皆中。
嘉祐二年(1057)的京城,是“三蘇”的世界。老蘇的文章,大蘇、小蘇的功名,無不讓人津津樂道。然而,命運何其殘酷,那份成功的喜悅,還未來得及與遠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分享,便傳來了蘇軾的母親程夫人病逝的消息。
程夫人是眉山富豪大理寺丞程文應(yīng)之女,算得名門閨秀。她嫁到家境清寒的蘇家,應(yīng)屬下嫁。在嫁過來后的好多年里,她面對的都是不怎么上進的夫婿。蘇洵老大不小了還在東游西逛,她心里雖著急,但嘴上從來不說什么,只低頭默默做事,盡著一個妻子的本分。
蘇家原本是中產(chǎn)之家,但因蘇家?guī)状硕紭飞坪檬S著時間的流逝、人丁的不斷增多,家財也散得差不多了。等到蘇洵欲外出求官時,家里已無多少余財。可程夫人極富眼光,她果斷地做了一個決定——從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搬出來,到眉山城南紗縠行街租了一棟宅子,經(jīng)營紗縠生意。此后,她全力支持蘇洵外出游學(xué),把家庭的重擔(dān)全部攬到自己肩上。
蘇軾七歲開始讀書,八歲就讀于天慶觀北極院,師從張易簡道士。后來,蘇洵離家四處游歷,蘇軾便退學(xué),由母親教讀。
如今蘇氏兄弟剛嶄露頭角,母親卻永遠離開了他們。
在接下來近三年的時間里,蘇軾和蘇轍皆在故鄉(xiāng),為母親守制,直到嘉祐四年(1059)十月,蘇洵才再度攜二子離蜀赴京。
這一次是舉家搬遷,隨行的不僅有蘇軾、蘇轍,還有兩位年輕的媳婦。蘇軾的第一個兒子蘇邁即出生于這年赴京途中。
嘉祐五年(1060)二月,蘇家一行人抵達汴京,在西岡租了一座宅院住了下來。
不久之后,朝廷授蘇軾為河南府福昌縣(今河南宜陽)主簿,蘇轍也被任命為河南府澠池縣(今河南澠池)主簿。因聽說第二年要舉行制科考試,兄弟倆均辭不赴任。
宋沿隋唐的貢舉制度,設(shè)進士科以得常才,又設(shè)制科以待非常杰出之才。參加制科考試的成員,須經(jīng)大臣奏薦,先考于學(xué)士院,合格者才能參加御試,受天子親自策問與拔擢。因為制科極嚴(yán),應(yīng)試者極少,得召者不過三分之一。當(dāng)然,也正因為極嚴(yán)極難,考中制科者,其榮耀自是加倍于進士及第。
為了應(yīng)付這場超級大考,蘇氏兄弟必須全力以赴。他們從家中搬出來,住到懷遠驛專心備考。舉家寄身京城,吃穿用度自然緊張,兄弟倆在懷遠驛的生活非常艱苦,每日三餐,都是白飯就著白蘿卜和鹽。但蘇軾是天生的樂天派,他笑稱此為“三白飯”。
時光飛逝,搬入懷遠驛時尚是春天,轉(zhuǎn)眼已是盛夏。考試的日子漸近,氣溫也如兄弟二人的緊張情緒一樣節(jié)節(jié)攀升。蘇軾想到兄弟二人不遠萬里,從蜀中趕到京城參加考試,如此辛苦,一旦考中,便要各奔西東,不知何時才能再過上這種無憂無慮相伴讀書的快樂生活,于是在那個風(fēng)雨之夜,他在懷遠驛與弟弟蘇轍做了一個約定:日后功成名就,完成自己的社會使命之后,一定要及時退隱林下,同歸故鄉(xiāng),兄弟二人再如兒時一樣,在故鄉(xiāng)的山水間攜手徜徉,對床夜話,共享天倫之樂。
嘉祐六年(1061)八月,蘇軾與蘇轍一起參加制科考試。
按照規(guī)定,參加閣試者要在一天一夜內(nèi)交出六篇文章,這對與試者來說實在是一個極大的考驗。能夠于文中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本就不易,大多數(shù)參試者已無暇顧及文之工巧,而蘇軾卻在一天一夜間將深厚的學(xué)養(yǎng)、滿腔的濟世之志,付諸筆端,化成縱橫捭闔、極論國是的文字,讓司馬光等秘閣考官嘆為觀止,視他為天才人物。
結(jié)果出來,蘇軾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入第三等。宋代的制科共分五等,一、二等形同虛設(shè),自設(shè)立以來,無人問鼎。一般參試者,多以四等入選。蘇軾之前,只有吳育一人曾入三等。
蘇轍的對策文章也極受司馬光推許,被定為三等。后來發(fā)生了一段小插曲,覆考官認為蘇轍在文中出言不遜,堅持不予。雙方僵持不下,最后鬧到仁宗那里。仁宗道:“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棄之,天下其謂我何?”雖然如此,蘇轍最終還是被降一等,以四等錄取。
那一天,對于蘇家而言,是一個揚眉吐氣的日子。科考路上,父親蘇洵步步坎坷,頻不得志,當(dāng)時正奉命在京修禮書。兩個兒子卻在大考中一個三等、一個四等,占盡風(fēng)光。
對于整個大宋朝廷來說,那一天也是可喜可賀的一天。據(jù)仁宗的皇后曹氏后來回憶,那天策試結(jié)束后,回到宮中的宋仁宗滿臉喜色,對曹皇后說自己又得到了兩位宰相之才。這二人便是蘇軾、蘇轍。
制策試后,蘇軾被授予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的官職;蘇轍原以試秘書省校書郎充商州軍事推官。但時為翰林院知制誥的王安石,對蘇軾在文章中表現(xiàn)出的策士之風(fēng)不滿,又因蘇轍的文章言辭尖銳,以為他將筆鋒直對仁宗,從而不肯撰誥。
因蘇洵當(dāng)時奉命在京修禮書,蘇轍便以父親年老無人照顧為由,奏請留京侍奉。而蘇軾則即將離開京城,前往鳳翔,踏上他漫漫仕途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