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天色大白。
禪達人跟獸醫(yī)一樣,都起了個大早,孟煩了拉著板車,郝獸醫(yī)在后面跟著,連帶著板車上兩具衣衫襤褸赤著腳丫的尸體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將這方天地劃分成了一個只有黑白的世界。
禪達人對此是見怪不怪的,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特別是穿著軍裝的死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人已經(jīng)成為跟喝一盞古樹茶一樣平常的事情。
郝獸醫(yī)為他的病患選擇的墳地在一處開闊地,只需要簡單瞧一眼,就能知道這地方不是本地人的墓地。
開闊的亂葬崗上跟秋草一般零落著許許多多的墓碑,上頭很多沒有名字,但卻寫滿了地名,陜西藍田,湖南常德,四川眉山,甘肅蘭州,東北奉天等等,也有些是連字都沒有的。
但孟煩了板車上拉著的這兩位卻很幸運,他們有名字,有籍貫,孟煩了拿著鋤頭刨出兩個不至于被野狗挖出來的長坑,一邊擦著汗,一邊朝獸醫(yī)說笑。
“這世上要是真有閻王,估摸著還能念在他們?yōu)閲柢|的份兒上投一個好胎。”
“氣氣氣,撒閻王,額一個老漢都不信自己能見著,不過要是有閻王就好遼,閻王爺把他的生死簿拿出來,會問人咧!”
“生死簿上有名有姓的,問誰?”孟煩了不解,誰家的閻王還會問東問西,真當看話本呢。
“當然是問,啊呀呀你個堂下小鬼,姓甚名誰?家住何地?又是因何而死啊?”
獸醫(yī)搬尸體的手沒停,一邊搬人,一邊扮演起了閻王。
孟煩了樂的跟獸醫(yī)開玩笑,也是張口就來。
“小的姓孟名煩了,北平人氏,那天殺的倭人淫我妻女,燒我房屋,滅我種族,小的投軍衛(wèi)國,卻不料被狗日的倭人一刀插進了肚子,腹部絞痛難忍,疼痛至死啊!”
“哇呀呀,這倭人當真欺人太甚,牛頭馬面,可還有其他小鬼,一并帶來,本王要讓他們來生做個不死不滅的天人!”
郝獸醫(yī)一邊給兩人下葬,一邊帶著秦腔唱了起來。
孟煩了不會秦腔,但腦子里有著兒時跟父親聽戲的記憶,也隨之模仿起來。
這下卻是扮演起了牛頭馬面。
“稟報大王,其余小鬼多無名無姓,就連何時何地出生都是不知,余生便只能做個孤魂野鬼,難入輪回了。”
兩人一唱一和,孟煩了演在興頭上,站坑里抬頭一看,獸醫(yī)已然紅了眼睛。
獸醫(yī)一邊將尸體從板車上拖過來,一邊解釋道:“莫四莫四,額就是可惜,多好的后生吶,死了當個鬼,也只能當個孤魂野鬼。”
孟煩了感覺一通玩笑好像將獸醫(yī)搞魔怔了,不敢再回話。
只是兩人協(xié)力將尸體下葬,堆起墳包,壓上石頭以替后土,這才將事先準備好的木牌拿出來。
孟煩了寫上戰(zhàn)死者的名字,將兩塊粗糙地不成樣子的墓碑插在墳頭。
累癱了的兩人躺在斜坡上,瞅著遠處公路上源源不斷正在行軍的兵員,久久說不出話。
郝獸醫(yī)顫了顫眼皮:“煩啦,你真滴要把那幫子人帶著緬甸打仗氣?”
孟煩了嘴里叼了跟狗尾巴草:“你忘了小太爺腿是怎么殘的啦?要不是小醉,小太爺這會兒還是迷龍嘴里的死瘸子呢。”
“波胡說,迷龍那是親近你,那天你莫回來,額一叫迷龍就來遼,莫有家招人打聽,這墳堆里頭就有你的一個。”
獸醫(yī)破天荒地維護起了迷龍,也許只有獸醫(yī)那雙渾濁的老眼,才能看清這世間所有被肚皮隔著的人心。
“打仗去肯定是要打的,跟小鬼子干仗,你不去,我不去,不就真成亡國奴了?”
“老頭兒,你這老胳膊老腿的,就別去了,住小醉家去,遇見壞人還能幫一幫人家姑娘,再別跟著小太爺上戰(zhàn)場治死幾個倒霉蛋。”
孟煩了動了惻隱之心,突然勸說起來。
“不成滴,不成滴,你莫醫(yī)過傷兵,特別是要死可死活死不了的那種,那個時候人要的不是活著,而是眼前頭有一個能說話的人。”
“你指望不辣,要麻還是蛇屁股還是你能陪著一個不能說話的人到死?這四,只能老漢額來干。”
獸醫(yī)帶著幾分自得,同時一句話把孟煩了說樂了。
“呵,敢情您這么說,我屁股下面躺著的這位,前些天還能跟您說話呢?小太爺咋記得半個多月前這兩位爺就只能咿咿呀呀哎哎呦呦了?”
“你!唉算球子,跟你說不通。”
獸醫(yī)說不過孟煩了,突然,遠處有人喊他們的名字。
“煩啦~獸醫(yī)~煩啦哥~”
“煩啦~獸醫(yī)~你們在哪里的呀~”
……
“煩啦,你看看這四誰,太遠額看不見。”獸醫(yī)站起身子,瞅了半天沒瞅出名堂。
……
遠處,正在行軍的隊伍中,迷龍難得陪起了笑臉,連隊兩個頭頭兒都不見了蹤影,這個笑臉不賠也得賠。
哪怕對方是在孟煩了面前吃癟好幾次的何書光。
有著幾分兵樣子的潰兵們盡管仍舊衣衫襤褸,但行軍上比起虞嘯卿所謂的精銳卻是不遑多讓,他們排成三路縱隊,眼巴巴等著迷龍交涉成功。
“長官,有話好說,我就回去收拾東西,鐵定立馬回來。”
迷龍不聲不響將手腕上的手表塞進何書光彈藥袋里。
事發(fā)突然,就在郝獸醫(yī)跟孟煩了去葬亡者的時候,一股由虞嘯卿整編而成的潰兵大軍正在集結,那收容站中的三十來號弟兄自然無法幸免。
這不,迷龍發(fā)現(xiàn)孟煩了幾人不在,也發(fā)現(xiàn)沒來得及帶自己賣貨所得的一百五十大洋。
何書光鼻孔朝天,背著手道:
“回去?不行!”
“敢回,即刻槍斃!”
何書光身旁兩個警衛(wèi)立刻提槍。
迷龍見狀,自己的目的怕是達不成了,只能為集體先。
“那啥,真不讓回去?”迷龍又從手腕上解下,塞給何書光塞了一塊。
“不讓!”何書光很干脆。
“那這樣,等一等總成吧?你看這,我們連長副連長還沒回來,沒了連長副連長,打仗那不就是送死么?”
“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