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變了調的嘶喊，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運河西岸的物資集散地炸開了鍋。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河道上游。

只見那數天前才在艾爾文團長近乎冷酷的命令下，由工程隊和無數征召來的勞力用血汗甚至生命強行開鑿、拓寬出來的土石河道上。

那兩扇由粗壯原木和厚實鐵板鉚接而成的巨大閘門，正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巨響，被岸邊的絞盤緩緩拉開。

渾濁的泥水立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爭先恐后地涌入下游更寬闊、更深挖過的河道，卷起翻滾的浪花和白色的泡沫。

水流奔涌的嘩嘩聲越來越大，迅速蓋過了岸上人群的喧嘩。

“船！準備下河！”馬可站在一個臨時用原木搭建的簡陋碼頭上，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吼。

他臉上混雜著疲憊和一種被緊迫感點燃的亢奮，墨綠色的斗篷下擺沾滿了泥點。

他用力揮舞著手臂，指揮著岸上早已準備就緒的人群。

早已等候多時的第一批木筏和駁船被幾十人喊著號子，沿著用碎石和泥土夯實的斜坡，艱難地推入剛剛被河水充盈的河道。

水花四濺，打濕了推船人的褲腿。

這些船只簡陋得可憐，大多是拆毀的房屋大梁和能找到的各種木板、木桶甚至門板拼湊而成，用粗大的麻繩和鐵釘草草固定。

此刻，它們承載著人類在廢墟中翻找出的第一批“果實”——成堆的、形狀不一的磚石和長短不齊的木材。

每一艘船都吃水很深，渾濁的河水幾乎漫過粗糙的船舷。

“穩住！穩住！別擠！按順序上貨！”讓在碼頭上跑來跑去，聲音嘶啞。

他看到幾個搬運工因為搶著將一筐碎石搬上最前面的一艘大木筏而互相推搡，差點把筐子打翻。

他立刻沖過去，一把分開他們，厲聲道：“都想掉河里喂魚嗎？！排隊！后面有的是船！快！”

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和斷枝，在剛成型的河道里打著旋兒奔流。

簡陋的船只一進入主河道，立刻感受到了水流的強大力量，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搖晃、打橫。

撐篙的漢子們急忙將長長的木桿深深插入河底淤泥，用肩膀死死頂住，肌肉虬結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與湍急的水流角力，努力穩住船身，并調整航向。

渾濁的浪花不斷拍打著脆弱的船幫，發出“啪啪”的悶響，仿佛隨時都能將這承載著人類最后希望的脆弱容器撕碎。

“加把勁！順流了就好！”讓朝著河中的船工大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著那些在激流中奮力拼搏的身影，看著船體在浪涌中危險地傾斜，拳頭不自覺地攥緊。

這剛剛誕生的血脈，是如此的脆弱，卻又如此的重要。

……

海岸線，火炮陣地。

一門沉重的青銅炮終于被數十名士兵用肩膀、繩索和撬杠，如同螞蟻搬動巨獸的尸骸般，一寸一寸地挪到了它最終的炮位上。

沉重的炮輪陷入松軟的沙地，不再移動。

“標尺！標尺拿來！”負責這門炮的炮長，一個臉頰上帶著一道新鮮擦傷、胡子拉碴的老兵，喘著粗氣吼道。

一個年輕得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的測量兵，立刻抱著沉重的黃銅標尺儀和三角架跑了過來。

他動作麻利地在炮位旁架好儀器，瞇起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開始調整標尺上的刻度旋鈕，透過精致的鏡筒，望向遠處那片遼闊得令人心悸的深藍色海面。

他需要為這門炮設定基準的射角和方向。

海風強勁，帶著咸腥和寒意，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單薄的土黃色駐扎兵團制服緊緊貼在身上。

標尺儀細長的支架在風中微微晃動，鏡筒里的海平面也隨之模糊、跳躍。

“穩住！手別抖！你瞄的是海還是天？！”炮長不耐煩地吼了一聲，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破碎。

年輕測量兵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他用力咬住下唇，屏住呼吸，努力用身體穩住支架，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再次湊近目鏡。

視野里，那浩瀚無邊的藍色，此刻只代表著一種可能——毀滅將從那里踏浪而來。

這念頭讓他胃部一陣痙攣般的抽緊。

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那片令人窒息的藍，只專注于鏡筒里細密的刻度線。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黃銅儀器上。

“右轉……零點五度……仰角……三度……”他聲音發顫地報出數據，旁邊的記錄兵飛快地在臟污的記錄板上記下。

利威爾不知何時走到了附近。

他沒有看那個緊張的測量兵，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炮位前方剛壘好的沙袋胸墻，掃過旁邊另一門炮的位置，最終落在炮口那黑洞洞的、指向大海深處的方向。

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用無形的尺子丈量著空間。

“沙袋，”利威爾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海浪聲，“再堆高一層。

這里會形成死角。”他指了指炮位右前方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處。

負責這段防御的士官愣了一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隨即恍然大悟，臉色一變，立刻吼道：“聽到沒有！沙袋！加高！快！”

幾個士兵慌忙抱起沉重的沙袋沖了過去。

利威爾的目光再次移開，投向下一處需要他這只“人形標尺”去挑剔的地方。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防線。

而在稍后方的臨時指揮帳篷旁，韓吉正蹲在地上，周圍散落著打開的彈藥箱、拆散的引信部件和幾個小陶罐。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圍士兵們敬畏又擔憂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正小心翼翼地將陶罐里不同配比的黑色火藥粉末，用小勺舀出一點點，分別倒在幾塊平整的石板上。

“常規配比……加一成硝石……再加半成硫磺……這個……試試加點木炭粉……”她嘴里念念有詞，眼鏡幾乎貼到了石板上，用一根細鐵絲極其小心地撥弄著不同顏色的粉末，試圖將它們分隔開。

她臉上那種混合著孩童般好奇與學者般嚴謹的狂熱神情，讓旁邊負責保護（或者說監視）她的兩個士兵下意識地又后退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