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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致《公言報》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

蔡元培

《公言報》記者足下:

讀本月十八日貴報,有《請看北京大學思潮變遷之近狀》一則,其中有林琴南君致鄙人一函。雖原函稱“不必示復”,而鄙人為表示北京大學真相起見,不能不有所辨正。謹以答林君函抄奉,請為照載。又,貴報稱“陳、胡等絕對的菲棄舊道德,毀斥倫常,詆排孔、孟”,大約即以林君之函為據(jù),鄙人已于致林君函辨明之。惟所云“主張廢國語而以法蘭西文字為國語之議”,何所據(jù)而云然?請示復。

答林琴南君函如下:

琴南先生左右:

于本月十八日《公言報》中,得讀惠書,索劉應秋先生事略。憶第一次奉函時,曾抄奉趙君原函,恐未達覽,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題詞,甚幸。

公書語長心重,深以外間謠諑紛集為北京大學惜,甚感。惟謠諑必非實錄,公愛大學,為之辨正可也。今據(jù)此紛集之謠諑,而加以責備,將使耳食之徒,益信謠諑為實錄,豈公愛大學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責備者,不外兩點:一曰“覆孔、孟,鏟倫常”,二曰“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請分別論之。

對于第一點,當先為兩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以“覆孔、孟,鏟倫常”教授學生者乎?(乙)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于學校以外,發(fā)表其“覆孔、孟,鏟倫常”之言論者乎?

請先察“覆孔、孟”之說。大學講義涉及孔孟者,惟哲學門中之中國哲學史。已出版者,為胡適之君之《中國上古哲學史大綱》,請詳閱一過,果有“覆孔、孟”之說乎?特別講演之出版者,有崔懷瑾君之《論語足征記》《春秋復始》。哲學研究會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與孟子異同”問題,與胡默青君提出“孔子倫理學之研究”問題。尊孔者多矣,寧曰覆孔?

若大學教員于學校以外自由發(fā)表意見,與學校無涉,本可置之不論。然姑進一步而考察之,則惟《新青年》雜志中,偶有對于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于孔教會等托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fā),初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公不云乎?“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jié)撏эw機不妄殺人。衛(wèi)靈問陳,孔子行;陳桓弒君,孔子討。用兵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說,必復地方制度為封建;必以兵車易潛艇飛機;聞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討之。豈非昧于“時”之義,為孔子之罪人,而吾輩所當排斥之者耶?

次察“鏟倫常”之說。常有五:仁、義、禮、智、信,公既言之矣。倫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君臣一倫,不適于民國,可不論。其他父子有親,兄弟相友(或曰長幼有序),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在中學以下修身教科書中,詳哉言之。大學之倫理學涉此者不多,然從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教授學生者。大學尚無女學生,則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節(jié)操。近年于教科以外,組織一進德會,其中基本戒約有不嫖、不娶妾兩條。不嫖之戒,絕不背于古代之倫理。不娶妾一條,則且視孔、孟之說為尤嚴矣。至于五常,則倫理學中之言仁愛,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詐,而一切科學皆為增進知識之需,寧有鏟之之理歟?

若謂大學教員曾于學校以外發(fā)表其“鏟倫常”之主義乎?則試問有誰何教員,曾于何書、何雜志,為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之主張者?曾于何書、何雜志,為不仁、不義、不智、不信及無禮之主張者?公所舉“斥父母為自感情欲,于己無恩”,謂隨園文中有之,弟則憶《后漢書·孔融傳》,路粹枉狀奏融有曰:“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孔融、禰衡并不以是損其聲價,而路粹則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誰何教員,曾于何書、何雜志,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且弟亦從不聞有誰何教員,崇拜李贄其人而愿拾唾余者。所謂“武曌為圣王,卓文君為賢媛”,何人曾述斯語,以號于眾,公能證明之歟?

對于第二點,當先為三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乙)白話是否能達古書之義?(丙)大學少數(shù)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

請先察“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大學預科中,有國文一課,所據(jù)為課本者,曰模范文,曰學術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練習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中古文學、近世文學;又本科、預科皆有文字學,其編成講義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有《北京大學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為白話體者,惟胡適之君之《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而其中所引古書,多屬原文,非皆白話也。

次考察“白話是否能達古書之義”。大學教員所編之講義,固皆文言矣。而上講壇后,絕不能以背誦講義塞責,必有賴于白話之講演,豈講演之語,必皆編為文言而后可歟?吾輩少時,讀《四書集注》《十三經(jīng)注疏》,使塾師不以白話講演之,而編為類似集注、類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輩其能解乎?若謂白話不足以講《說文》,講古籀,講鐘鼎之文,則豈于講壇上當背誦徐氏《說文解字系傳》、郭氏《汗簡》、薛氏《鐘鼎款識》之文,或編為類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話講演之歟?

又次考察“大學少數(shù)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白話與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容一也。《天演論》《法意》《原富》[1]等,原文皆白話也,而嚴幼陵君譯為文言。少仲馬、迭更司、哈德[2]等所著小說,皆白話也,而公譯為文言。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高出于原本乎?若內容淺薄,則學校招考時之試卷,普通日刊之論說,盡有不值一讀者,能勝于白話乎?且不特引車賣漿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識丁之宗室,其能說漂亮之京話,與《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價值歟?熟讀《水滸》《紅樓夢》之小說家,能于《續(xù)水滸傳》《紅樓復夢》等書以外,為科學、哲學之講演歟?公謂“《水滸》《紅樓》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誠然,誠然。北京大學教員中,善作白話文者,為胡適之、錢玄同、周啟孟諸君。公何以證知為非博極群書,非能作古文,而僅以白話文藏拙者?胡君家世從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了解古書之眼光,不讓于清代乾嘉學者。錢君所作之文字學講義、學術文通論,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然則公何寬于《水滸》《紅樓》之作者,而苛于同時之胡、錢、周諸君耶?

至于弟在大學,則有兩種主張如下:

(一)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與公所提出之“圓通廣大”四字,頗不相背也。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此義已于《月刊》之發(fā)刊詞言之,抄奉一覽……

(二)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籌安會之發(fā)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嫖、賭、娶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喜作側艷之詩詞,以納妾、狎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則姑聽之。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槳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奸通、爭有夫之婦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茍于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于學校耶?此復,并候著祺

八年三月十八日 蔡元培 敬啟

(原載《北京大學日刊》第338號,1919年3月21日。)

注釋

[1]《法意》今譯《論法的精神》,《原富》今譯《國富論》。

[2]少仲馬今譯小仲馬,迭更斯今譯狄更斯,哈德今譯哈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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