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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學革命論

陳獨秀

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曰,革命之賜也。歐語所謂革命者,為革故更新之義,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自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

吾茍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推其總因,乃在吾人疾視革命,不知其為開發文明之利器故。

孔教問題,方喧呶于國中,此倫理道德革命之先聲也。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國風》多里巷猥辭,《楚辭》盛用土語方物,非不斐然可觀。承其流者,兩漢賦家,頌聲大作,雕琢阿諛,詞多而意寡,此貴族之文、古典之文之始作俑也。魏、晉以下之五言,抒情寫事,一變前代板滯堆砌之風,在當時可謂為文學一大革命,即文學一大進化;然希托高古,言簡意晦,社會現象非所取材,是猶貴族之風,未足以語通俗的國民文學也。齊、梁以來,風尚對偶,演至有唐,遂成律體。無韻之文,亦尚對偶。《尚書》《周易》以來,即是如此。(古人行文,不但風尚對偶,且多韻語,故駢文家頗主張駢體為中國文章正宗之說。〔亡友王無生即主張此說之一人。〕不知古書傳鈔不易,韻與對偶,以利傳誦而已。后之作者,烏可泥此?)東晉而后,即細事陳啟,亦尚駢麗。演至有唐,遂成駢體。詩之有律,文之有駢,皆發源于南北朝,大成于唐代。更進而為排律,為四六。此等雕琢的阿諛的鋪張的空泛的貴族古典文學,極其長技,不過如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以視八股試帖之價值,未必能高幾何,可謂為文學之末運矣!韓、柳崛起,一洗前人纖巧堆朵之習,風會所趨,乃南北朝貴族古典文學,變而為宋、元國民通俗文學之過渡時代。韓、柳、元、白,應運而出,為之中樞。俗論謂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雖非確論,然變八代之法,開宋、元之先,自是文界豪杰之士。吾人今日所不滿于昌黎者二事:

一曰,文猶師古。雖非典文,然不脫貴族氣派,尋其內容,遠不若唐代諸小說家之豐富,其結果乃造成一新貴族文學。

二曰,誤于“文以載道”之謬見。文學本非為載道而設,而自昌黎以訖曾國藩,所謂載道之文,不過抄襲孔、孟以來極膚淺極空泛之門面語而已。余嘗謂唐、宋八家文之所謂“文以載道”,直與八股家之所謂“代圣賢立言”,同一鼻孔出氣。

以此二事推之,昌黎之變古,乃時代使然,于文學史上,其自身并無十分特色可觀也。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觀者,惜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爾流產,以至今日中國之文學,萎瑣陳腐,遠不能與歐洲比肩。此妖魔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稱霸文壇,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幾不為國人所識。若夫七子之詩,刻意模古,直謂之抄襲可也。歸、方、劉、姚之文,或希榮譽墓,或無病而呻,滿紙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長篇大作,搖頭擺尾,說來說去,不知道說些甚么。此等文學,作者既非創造才,胸中又無物,其伎倆惟在仿古欺人,直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雖著作等身,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無絲毫關系。

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所謂“桐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也;所謂“西江派”者,山谷之偶像也。求夫目無古人,赤裸裸的抒情寫世,所謂代表時代之文豪者,不獨全國無其人,而且舉世無此想。文學之文,既不足觀,應用之友,益復怪誕:碑銘墓志,極量稱揚,讀者絕不見信,作者必照例為之;尋常啟事,首尾恒有種種諛詞;居喪者即華居美食,而哀啟必欺人曰“苫塊昏迷”;贈醫生以匾額,不曰“術邁岐黃”,即曰“著手成春”;窮鄉僻壤極小之豆腐店,其春聯恒作“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此等國民應用之文學之丑陋,皆阿諛的虛偽的鋪張的貴族古典文學階之厲耳。

際茲文學革新之時代,凡屬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而排斥此三種文學耶?曰,貴族文學,藻飾依他,失獨立自尊之氣象也;古典文學,鋪張堆砌,失抒情寫實之旨也;山林文學,深晦艱澀,自以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數無所裨益也。其形體則陳陳相因,有肉無骨,有形無神,乃裝飾品而非實用品;其內容則目光不越帝王權貴,神仙鬼怪,及其個人之窮通利達。所謂宇宙,所謂人生,所謂社會,舉非其構思所及,此三種文學共同之缺點也。此種文學,蓋與吾阿諛、夸張、虛偽、迂闊之國民性互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使吾人不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日夜埋頭故紙堆中,所目注心營者,不越帝王、權貴、鬼怪、神仙與夫個人之窮通利達,以此而求革新文學、革新政治,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

歐洲文化,受賜于政治科學者固多,受賜于文學者亦不少。予愛盧梭、巴士特之法蘭西,予尤愛虞哥、左喇之法蘭西;予愛康德、赫克爾之德意志,予尤愛桂特郝、卜特曼之德意志;予愛倍根、達爾文之英吉利,予尤愛狄鏗士、王爾德之英吉利。吾國文學界豪杰之士,有自負為中國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鏗士、王爾德者乎?[1]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

(見于《新青年》1917年第二卷第六號。)

陳獨秀(1879—1942),安徽懷寧人。革命家、學者。1917年起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創辦《新青年》雜志,高舉民主與科學的旗幟。宣傳馬克思主義,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之一。論著編為《獨秀文存》等。

注釋

[1]巴士特今譯巴斯德,虞哥今譯雨果,左喇今譯左拉,桂特郝今譯歌德,卜特曼今譯霍普特曼,倍根今譯培根,狄鏗士今譯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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