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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生之悔

1933年上半年,季羨林忽然收到從清平老家寄來的信,信里說母親身體不大好。因為這是母親給他的第一封信,他收到以后異常興奮,便沒有太注意信的內容。本來他打算暑假回老家去看望多年未見的母親,可是,暑假一回到濟南就趕上嬸母得了重病,叔父又不在家,他著實手忙腳亂了一陣子。后來一叔從清平來濟南,商量香妹出嫁的事兒。香妹是季羨林的二妹妹,1919年出生,父親去世不久也來到濟南叔父家中。一叔告訴季羨林,他母親生病了,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回官莊去了。

秋季開學,季羨林回到北平不久,就接到從濟南家中打來的電報,只有四個字:“母病速歸”。他仿佛當頭挨了一棒,腦筋迷糊了半天,急忙買好車票,登上開往濟南的火車。自從六歲那年離開了故鄉,離開了母親,季羨林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母親。1925年,他曾回故鄉為父親奔喪,從此家里沒有了男主人,只有半畝地。母親的日子怎么過,心情怎樣,季羨林當時只有十四歲,是難以理解的,但他仍然必須到濟南去繼續上學。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么小的力量,她也絕不會放兒子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如今男人一走,她養活自己都不容易,再把兒子留在身邊,那不更慘了嗎?母親內心的痛苦和憂愁,季羨林后來都感覺到了,正如他在日記中寫道:“當我死掉父親的時候,我就死掉母親了,雖然我母親比父親晚八年死的。”母親當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親愛的孩子離開自己。誰會知道,這是母親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是季羨林最后一次見到母親啊!

季羨林由初中升入高中,從濟南到北平上大學,八年過去了,他由一個小孩子長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對人生了解得也多了。雖然他對母親仍然是不斷地想念,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他夢想著,再過兩年大學就畢業了,自己念完一所名牌大學,搶一只飯碗應該不成問題。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第一件事兒就是把母親接到濟南。她才四十來歲,今后享福的日子還長著哩。可是,季羨林的美夢被一紙“母病速歸”的電報打得支離破碎。他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暗自思忖: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他不會求簽占卜,可又偏想知道個究竟,于是就想出了一個占卜的辦法。他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就能看到一根電線桿,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他閉眼又睜眼反復了無數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桿,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一懼,始終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就這樣到了濟南。

回到濟南家中,季羨林從叔父嬸母那里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真如五雷轟頂,他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和自責: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只,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么過的呀!你經濟上雖然沒有自立,但每年擠出幾塊錢幫助母親,并不是辦不到的,你為什么沒有這樣做,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呢?你的良心和理智哪里去了?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季羨林找不到一點兒原諒自己的理由,他甚至想自殺,追隨母親于地下。但是,只有等兒子回來,母親才能入土為安;他現在自殺了,在鄉親們看來,那真是大逆不道!在極度痛苦中,季羨林為母親寫了一副挽聯:

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

挽聯道出了兒子錐心刺骨的永久的悔恨和歉疚——八年未見,甚至母親的面容他也記不起了!叔父嬸母看著苗頭不對,怕真出什么問題,派馬家二舅陪季羨林還鄉奔喪。到了家里,母親已經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棺材板,卻不能再見到母親,季羨林如萬箭鉆心,痛苦難忍,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他被別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才醒過來,抬頭再看屋中的情況,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幾只破椅子和一只破箱子以外,什么都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嗎?他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一場。

現在家中已經沒有了女主人,也就是說,沒有了任何人。白天,季羨林到二大爺家去吃飯,商量安葬母親的事宜;晚上,二大爺親自送他回家。那時村里不但沒有電燈,連煤油燈也沒有,家家都點豆油燈,用棉花條搓成燈捻,只是有點兒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勸他睡在二大爺家里,他執意不肯,要陪母親住上幾天。人生在世,他在母親身邊只住過六年多時間,現在僅僅剩下最后幾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生了!二大爺手里提著一個小燈籠送他回家,此時萬籟俱寂,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閃出一絲光芒。全村沒有一點兒亮光,沒有一點兒聲音,只從大坑里蘆葦的疏隙閃出一點兒水光。他走近破籬笆門,看見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原來是一條老狗,靜靜地臥在那里。狗有沒有思想,誰都說不清楚,但感情還是有的。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找一點兒東西吃,然后又回到家里來,靜靜地臥在籬笆門旁。見了季羨林,它似乎感到他也是家里的主人,同女主人有點兒關系,見了他也不吠不咬,還搖搖尾巴,做出親昵狀來。

季羨林孤身一人走進屋內,守著母親的棺材。夜深了,他躺在里面一間屋子的大土炕上,炕上到處是跳蚤,它們勇猛地發動進攻。季羨林本來就毫無睡意,跳蚤的騷擾更加使他難以入眠。此時,他陪伴著那口棺材,是不是害怕呢?不,棺材看起來可怕,可里面躺著的卻是自己的母親。母親永遠愛她的兒子,是人是鬼,都不會改變這種愛。季羨林無論如何也睡不著,雖然兩只眼睛蒙上黑暗,但仿佛能感到眼睛在發光。他想了很多很多八年來從來沒有想到的事兒。父親死了以后,濟南叔父的經濟資助幾乎完全斷絕,母親就靠那半畝地維持生活,她能吃得飽嗎?她一定是每天夜里躺在自己現在躺的這鋪土炕上想念著兒子,然而兒子卻音信全無。她不識字,寫信也沒用。聽說她曾對別人說過:“如果我知道他一去不回頭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母親的想法他為什么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過呢?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兩句話現在恰恰當當應在自己的身上,他也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還差一年他就大學畢業了,就有能力奉養母親了,可沒想到母親竟這樣早地撒手人寰。晚了,太晚了,逝去的時光再也不能追回來了!“長夜漫漫何時旦”,他切盼天趕快亮。

這時候,寧大叔突然來了。他要季羨林立刻到自己家來一趟,還說:“你娘叫你呢!”到底怎么回事?季羨林懵懵懂懂地來到寧家,看見寧大嬸坐在炕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說:“喜子啊,娘好想你呀!”聽那聲音和口氣,好像真的是母親在說話!原來,寧大嬸“撞客”了,這種“鬼魂附體”的事情,季羨林平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可是此時此刻又不由他不相信。他是多么希望能有機會再和母親說上哪怕是一句話啊!八年了,娘想兒想得好苦啊!后來,寧大嬸清醒過來時,又對他說了母親生前說過的那句話:“早知道他一去不回,當初無論如何不放他走。”無可奈何,季羨林只有終生的悔恨和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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