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智慧:季羨林的110個故事
- 梁志剛
- 2581字
- 2025-01-20 14:31:15
省立高中
1929年,日軍撤出濟南,國民黨軍隊開了進來。舊日的山東大學附設高中和濟南一中合并為省立高中,校址遷至城西桿石橋一個清代衙門的舊址。這是全省唯一的高中,原來北園高中的學生也來這所學校繼續學習。學校校長換了人,掌權人變了,教師隊伍也有很大的變化。國文課本從文言文改為白話文,學生不再學習經學,作文也改用白話,季羨林感覺耳目一新。教國文的老師也不再是什么前清的翰林、進士,而是清一色上海來的青年作家,他們是胡也頻、董秋芳、夏萊蒂和董每戡,其中前兩位是季羨林的業師,對他的影響很大。
省立高中的校園里崇樓峻閣,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校門坐北朝南,校門左側是一個很大的傳達室。校內院子很大,東西兩側有許多房子。東邊有一間教員游藝室,里頭擺放著乒乓球臺。從院子西側再向前走,上幾個臺階,就是單身教員宿舍,南北各有一排房子。院里栽著一排木槿花,夏季開花時顯得生機盎然。小院西邊有個大圓門,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有荷塘、假山和花壇,雖然有些破敗,但樹木依然青翠,花草繁茂,是個讀書、休憩的好地方。胡也頻老師的居室就在花園門口旁邊,常見他走過花園到后面的教室去講課。校長辦公室、教務主任辦公室、教務處、訓導處、庶務處占著正對大門的一排高大的北房。這排房子后面是全校最大的一個院子,西側是幾排學生宿舍,借一條又長又寬的風雨走廊連在一起,東側是一大排教室,最東邊和省立一中(只有初中部)相連,教學樓由兩校平分。
教國文的就是胡也頻老師。胡也頻(1903—1931)福建福州人,左翼作家,曾任“左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執行專員。同以前的老師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講《古文觀止》,連新文學作品也不大講。每次上課,他都在黑板上大書“什么是現代文藝”幾個大字,然后用濃重的南方口音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地講起無產階級革命來,只講得眉飛色舞,學生聽得入了迷,“現代文學”“普羅文學”,一下子變成了他們的興奮點。別看胡老師年紀輕輕,個子不高,眉清目秀,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可他不愧是革命作家,意氣風發,大義凜然,視敵人如無物,勇敢無畏。當時濟南是國民黨的天下,學校也掌握在他們手里,可是胡先生不僅在課堂上大講革命文學,而且在課下組織成立“現代文藝研究會”,公開在學生宿舍的走廊上張貼海報,擺上桌子,發放表格,招收會員。“革命啦!”學生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熱鬧得像過節一樣。在胡老師的鼓動下,市面上流行的幾本普羅文學理論的譯文——作者叫弗理契,原文是俄文,中文譯本是從日文轉譯的,佶屈聱牙,簡直如讀天書——都被學生搶購一空。大家生吞活剝地讀著,革命熱情空前高漲。胡老師還準備辦一個刊物,季羨林是積極追隨者,幫助招兵買馬,并為刊物的創刊號寫了一篇稿子,《現代文藝的使命》,通篇鼓吹革命。季羨林那時雖然稚嫩,對革命知之甚少,但積極性頗為可嘉。
那一年,胡也頻的夫人丁玲女士從上海來濟南探親,大多數學生成了她的“追星族”。上海灘大名鼎鼎的革命女作家來了,仿佛從南方飛來一只金鳳凰,他們怎么能不興奮呢?丁玲身材豐滿,個子比胡也頻略高,還穿著挺高的高跟鞋,這般時髦的服飾引起學生的關注。看著胡老師和夫人手拉手走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大家感到既新鮮又羨慕,于是議論紛紛:胡老師真是一位好丈夫!因此對他更加尊敬了。
可是好景不長,自從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國民黨反動派建立了反動的黑暗統治,在文化方面也同樣發動了殘酷的反革命圍剿。1930年,胡也頻遭到國民黨當局的通緝,連夜秘密潛回上海。1931年1月17日胡也頻被捕,2月7日同柔石、馮鏗、殷夫、白莽等左翼作家一道,被國民黨當局秘密殺害于龍華警備司令部,年僅二十八歲。魯迅先生寫了一篇雜文《為了忘卻的記念》,懷念自己的戰友,憤怒聲討反動派的暴行。胡也頻雖然像夏夜里的流星一樣一閃而逝,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接替胡也頻的是董秋芳老師。董秋芳(1898—1977),筆名冬芬,畢業于北大英文系,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左翼作家。當時,有一本頗為流行的蘇聯小說《爭自由的波浪》就是他翻譯的,魯迅先生作的序,不少學生都讀過,對他可謂神交已久。董老師個頭兒不高,相貌也毫無驚人之處,一只手似乎還有些毛病。
董老師在課堂上不講什么“現代文學”,也不宣傳革命,而是老老實實地教書,認認真真地為學生批改作文。他以濃重的紹興口音,給學生講解魯迅翻譯的紅極一時的日本作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他出作文題很特別,往往在黑板上大書“隨便寫來”,意思很明白,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季羨林從前雖然寫文言文,但是他自小好讀閑書,中小學看了許多志怪、公案小說,大學又看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魯迅、胡適、茅盾、周作人、郭沫若、巴金、老舍、郁達夫等人的作品幾乎都讀遍了。從《莊子》《史記》到唐宋八大家,從明代公安派、清代桐城派到現代作家,好文章他讀多了,潛移默化中就自然形成自己的一些看法。他認為,寫好文章一要感情真摯、充沛,二要詞句簡練、優美、生動,三要布局緊湊、渾然一體,三者缺一不可。不過,當時這些想法還只是形成于不知不覺之間,他自己并沒有清醒地意識到。
有一次,在董老師“隨便寫來”的啟示下,季羨林寫了一篇記述回故鄉為父親奔喪的悲憤心情的文章。此文感情真摯,自不待言,但在謀篇布局上,他并未覺得有何特別之處。等到作文簿發下來,看到董老師的批語,他大吃一驚。在每頁的空白處,董老師都寫了不少批注,有些地方批道“一處節奏”,有些地方批道“又一處節奏”。季羨林有點兒疑惑:“這是說自己的作文嗎?”沒錯,就是自己的!原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如今卻給董老師注意到了,而且一語道破。“知我者,董先生也!”季羨林受到鼓勵,怎么能不感激呢!在另一篇作文后面,董老師又批道:“季羨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的王聯榜一樣,大概可以說是全班之冠,也是全校之冠吧!”季羨林本來就愛好作文,受到董老師如此褒獎,他的寫作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
繼《文明人的公理》之后,季羨林又在天津《益世報》上發表了《醫學士》《觀劇》兩篇文章。“小荷才露尖尖角”,這些文章愛憎鮮明,文筆流暢,緊貼現實,雖然稚嫩但清新可愛。幾乎與此同時,季羨林開始發表譯作,主要發表在山東《國民新聞》和天津《益世報》副刊上,作品有印度大文豪泰戈爾的《小詩》、俄國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老婦》《世界底末日——夢——》《玫瑰是多么美麗,多么新鮮啊……》以及《老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