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以來，壞壞一直用壞壞這個筆名（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作為壞壞，他靠寫專欄掙錢，但是從今天開始，確切地說，是從2011年5月25日星期三上午9：36分開始，他穿上了一雙溜冰鞋，上面是藍灰色牛仔褲，再上面是黑色長袖T恤，再再上面是一頂灰色鴨舌帽，溜溜著出了家門。溜冰鞋是一年前買下的，他認(rèn)為是時候穿上它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并且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那就是：在車道，斜坡，有油漬、積水的地面，甚至任何一個地方，遲早他會摔上一跤。

早晨他很早就醒了。天花板灰黑。他轉(zhuǎn)了個身，床單一角進了他的嘴巴。在床上一直呆著，想著他在夢里見過的那張牛皮紙，想著那上面寫的五個字：尋找尖銳派。它給了他一種奇怪的信念，讓他覺得，必須身在彼處，才有一種意義。

他坐了起來，抽了一根“中南海”，然后下了地，穿上溜冰鞋，揣上銀行卡。在門前的空地上溜了一圈后他向小區(qū)大門滑去。門口的保安，一個嗓門響亮聽起來總像在大吵大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幾排自行車前面，油綠的塑料天棚下面揉搓著自己的鼻子。他怎么沒戴上那雙白手套？這時鐵柵欄門外響起“嘀嘀”兩聲，保安抬起頭，不慌不忙地來到門邊。門被用力拉開了，壞壞閃到墻邊。一輛搬家公司的輕型卡車。從駕駛室窗子里探出張姑娘的臉，臉色紅潤，沖著保安說了謝謝，那位沒有任何反應(yīng)，回到屋里坐下了。幾秒鐘后這一情景就消失了：壞壞拐了個彎，來到人行道上。

他開始順著馬路往前跑。一溜小跑。一個胖乎乎的男生背著一只書包跑著，壞壞忍不住在經(jīng)過他的時候拉起他一只胳膊，他想幫他跑得更快一些。就在前面有所中學(xué)，因為已經(jīng)是上課時間，正面的大鐵門關(guān)著，旁邊是一條可以允許一個大人大搖大擺通過的過道。男生站住了，那只胳膊仍舊任壞壞拽著。跟我走，去我家，男生喘著粗氣。像是在命令他。壞壞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他們轉(zhuǎn)了個身，朝向來時的路，這會兒換成了緩緩?fù)啊?

男生家不遠，事實上，繼續(xù)滑行了七分鐘，就進了一幢居民樓。用塞在兜里的鑰匙打開門鎖后，男生把壞壞拖進了浴室，沒有鎖門，瓷磚地一半黑一半白，浴缸里躺著一個女人。她的臉上蒙著一片白色的面膜，整個腦袋都用一塊白毛巾包住，身體赤裸裸地浸泡在水里。聽見有人進來，她點了點頭，沒吭聲。

我媽媽不愿意穿衣服，即使穿上也會把它們弄濕。男生告訴壞壞。那你愿不愿意穿上我給你買的衣服？搖頭。商店里有許多漂亮衣服。幾千套都不止，你不用為我的錢包擔(dān)心（當(dāng)然，壞壞并沒有提出，他想看看她的臉）。搖頭。水會冷，你不會一直想呆在這兒吧？點頭。她在和我們開玩笑，對不對？他得到兩個搖頭。把她扔進河里就行了，壞壞想。女人就在這時打了個噴嚏。男生立刻把手伸到墻上，按下了浴霸開關(guān)。對壞壞來說，在室外溫度已經(jīng)超過二十五攝氏度的空間里仍然使用浴霸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真是太熱了。他退進了過道廳。過道廳的一頭連著廚房，男生正把水壺往火上放，另一頭連著臥室，壞壞在那里翻出一塊寬大的浴巾。他把女人抱到了床上，他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吸，但他的喘息聲其實更重。浴巾把她的腳趾都遮住了。他出去倒了開水，又兌成溫水拿給她喝，她揭開面膜紙鼻孔以下的部分，將水全喝完了，接著又打了兩個噴嚏。我不想呆在床上。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隨后她掀開浴巾，把它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枕頭上，又跟剛才一樣，躺進了浴缸。壞壞只好脫了外套，坐在馬桶蓋上，看著她露出的兩只眼睛。

單看那兩只眼睛（眼白泛藍），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于是壞壞提議，讓我看看你的臉吧。那你讓我看到什么？我叫壞壞，壞壞覺得這樣回答比較得體。我不叫壞壞，說著她把面膜紙揉成一團扔在了地上。她的臉同樣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壞壞只注意到她的嘴唇兩邊有一些黑色的汗毛。你有小胡子了。是的，得剃剃。她坐起來，伸手從洗面臺上拿下一把紫色剃須刀。

在她來回仔細(xì)清理時他出去倒了一杯水（他只喝下小半杯，剩下的大半杯被他倒進了水槽）。他回來坐下后發(fā)現(xiàn)她把雙腿拱起了，它們八字形地展示了她的下體，準(zhǔn)確地說，他看見了一些黑色的毛發(fā)在水面上漂浮。這說明浮力和重力相等。

我想和你談?wù)勼w液：我們都知道，水是人體中含量最大的一種組成成分，像我這樣接近中年的女人，她一下松開了包著頭發(fā)的毛巾，體液占到身體重量的65%。她的頭發(fā)深褐色，已經(jīng)超過脖子的長度，這樣看起來她大概還不到四十歲。首先我要從印度教說起，有個名叫Tantrism派的古代宗派認(rèn)為，“宇宙能力”儲存在女性體液中，包括力量、能力、才能、勇氣、王權(quán)，也就是生殖力、創(chuàng)造力、語言能力等等。既然她打算向他詳細(xì)解釋一番，他就打算一直聽下去，直到她口干舌燥為止，他把后背靠在了馬桶水箱上。這個宗派因此鼓吹保留性交，maithuna。這個從未聽聞的單詞被她的舌頭磨了幾磨后鉆了出來。意思就是男性不泄漏體液的性交，這樣他們可以得到女性體液并把它們儲存在脊柱內(nèi)，人體的脊柱共有二十四節(jié)，頸椎七節(jié)，胸椎十二節(jié)，腰椎五節(jié)。就像一根甘蔗一樣？是的，男人們一旦像甘蔗那樣充滿體液，就能向上打通各個中心輪，chakra。她神氣十足地又吐出一個難以聽懂的詞兒，那女人自己為什么不保管好她們分泌出的體液呢？它們在體內(nèi)生成，也在體內(nèi)儲存，壞壞一邊在心里質(zhì)疑一邊遏制不住地想象，他想象她的體液經(jīng)過他的管道，也許會分散到兩旁的腹股溝去，這樣他的肚子會不會鼓起來？不過這只是虛驚一場，最終它們還是會，會怎樣？他忍不住問。一直提升到頭部，綻開“神靈知惠之花”。

這算是另一種解釋嗎，男人的一切由女人孕育而生？怎么，不相信嗎？我再給你舉兩個中國的例子吧，首先是古代傳說中的西王母，她其實是個長著豹尾虎牙，面目可憎，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這種相貌對于一個掌管災(zāi)害和刑罰，可以使人類死于非命的神袛來說，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不過她的獨特性主要在于她果園里種植的“生命之樹”，三千年一次，長出代表長生不老的桃子。在故事范疇，中國的桃子是不是和西方的蘋果類似？這個問題我還沒研究過，她向他瞥了一眼，不過你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我打算進一步研究，不管怎么說，桃子恰恰是令眾神得以長生的所謂“神的食物”和“不死神肴”。她低下頭，聲音小些了，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語。它的本質(zhì)就是女性經(jīng)血，這一點，我可以從道教的說法中得到證明：在道教中，桃子象征處女，也代表成熟女性的體液，吸取這種體液能使男人延年益壽，比如我們經(jīng)常看到的壽星捧桃圖，一個前額碩大的老年男人驕傲地向人們展示他手里的桃子，那是一只身上有一處凹陷的桃子，他用一根手指指著它，道士們認(rèn)為，壽星的前額是因為儲存了豐厚的女性體液而隆起。

這根手指是不是象征男性的性器官？那么相對應(yīng)的，那處凹陷，壞壞這次沒再追問下去。他不想假裝不懂。事實是，他的性器官就跟每天大清早的表現(xiàn)一樣，已經(jīng)自動勃起了。這正是道教中產(chǎn)生腐敗和縱欲的原因之一，另外還有一個例子，與嫦娥拋棄后羿有關(guān)。類似莉莉斯拋棄亞當(dāng)？壞壞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研究過的那一小部分。她也是那個擁有“不死神肴”的女人，后羿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毫無疑問，這個丈夫與這些神肴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使他非常嫉妒，嫦娥被他煩怕了，只好拋棄他獨自一人居住在月亮上，需要強調(diào)的是，她并沒有獨享“不死神肴”，而是和其他女人分享，因此只有女人才有月經(jīng)。那當(dāng)然，否則她的陰道就成了女黑人、女白人，還有像她一樣的黃種女人共用的陰道，鮮血終日流淌不止，她就只能坐在便盆上看著兔子跑來跑去，那時應(yīng)該還沒有衛(wèi)生巾吧？她瞪了他一眼，這副白眼體現(xiàn)了她性格上較為活潑的一面，壞壞瞇了瞇眼睛，他的眼睛本來就不大。

要了解女人的體液，還應(yīng)該知道，它們包括羊水，母乳，月經(jīng)，尿液，白帶，汗，她把雙腿平放進了水里，遲疑了一會，然后問壞壞，你說，男人留在女人陰道里的精液算不算？對她提出的這個問題壞壞很難說些什么，他等著她自己說下去。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覺得，算是？不過我們還是談?wù)勀蛞喊桑瑩?jù)說日本流傳古老的“自尿療法”，尿液中有各種女性激素，可以抗癌，也可以消除皮膚病。一個趾高氣揚的女人在男人的身體上走來走去，尿液滴滴嗒嗒，這樣的圖像在壞壞的大腦里產(chǎn)生。典型的SM，他想。

我還聽說有一種香水，它由白帶中一種類似揮發(fā)性脂肪酸的物質(zhì)制成，這種香水用于治療男人的早泄、陰痿，一般由他們的妻子睡前噴灑在乳房上，應(yīng)該鼓勵婦女們將這種香水帶到戶外，整個城市將成為一個秘密的診所。

她真的覺得種類繁多的女性體液能治好男人們的全部問題？果真這樣，這個城市將比地球上最潮濕的哥倫比亞LIORO區(qū)還要潮濕個三五倍，前者的年平均雨量達到十三米，事實也許將證明，人能勝天，不過她得先發(fā)表一篇關(guān)于女性體液的論文，將來可以收錄在人體器官叢書抽象卷中。又是一連串聯(lián)想從不知什么地方跑進了壞壞的腦袋，不過這篇口頭論文聽起來快要結(jié)束了，最后她提出：想看看自己的體液究竟是什么顏色。如果我想這么做的話，你必須幫助我，慢慢將鹽撒到我的身體表面，就像對待那些學(xué)名叫蛞蝓的鼻涕蟲，看它扭曲著化出水來一樣。

他閉起眼睛想象了一會兒。可以試試，也許是個不錯的減肥辦法？壞壞的前女友是個一眼看上去相當(dāng)苗條的女人，但她有兩條肥碩的水腫的大腿，不知她是不是肯通過撒鹽進行縮水？不過她是不大可能允許的，只要他再在她面前出現(xiàn)，她就會無休止地謾罵他，直到他耳朵里所有的文字都開始混亂。

你今年多大？她告訴他今年四十二歲。但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她從浴缸里飛快地爬了出來，幾分鐘后她晃著一個小硬卡片回來了。那張小硬卡片被遮掉上面兩行后伸到了壞壞的下巴下面，喏，你看。她的指甲剪成平圓，沒有涂上任何顏色。出生1968年3月21日。

他替她拔去了堵住下水道的塞子，他們一起等著水流完。她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塊白得耀眼的浴巾。用了很多漂白粉，她告訴他，這樣很好聞，但它們比它還貴。然后她指給他看鹽的位置。裝在一只行李箱里，行李箱擱在廚房墻邊，他試著拖了拖，發(fā)現(xiàn)拉桿壞了，只好抱著它跟她一起進了浴室，用屁股把身后的門“嘭”地關(guān)上。

她已經(jīng)躺在漂白了的白色上等著他。他向下俯視她。Ready？Action！喊完這一句后她閉上了眼。一刻鐘后他從浴室里開門出來，手里拎著那只行李箱，拉鏈拉上了，但是邊緣處布滿了細(xì)小的白色顆粒，他把它放回先前的位置。男生正背對著他，在煤氣灶前忙著，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他放進兩塊方便面餅，把調(diào)料擠下，最后放下青菜，大概三分鐘后，他先把青菜基本分成兩份，撈到一旁的兩只空碗里。另一碗是給我的嗎？壞壞想了想。果然，兩分鐘后，他們面對面地在餐桌前坐下了。

所有專欄都是垃圾，我特別愛看專欄。壞壞注意到，墻角地上，報紙確實一份挨著一份。為了保持精神和肉體的一致性，我只吃垃圾食品。你還是個小孩子。我們班主任只叫我簡平，因此你也必須叫我簡平。男孩說著話，突然歪過眼神向壞壞的身后看去。它們在我的表面堆積，只能去掉一些角質(zhì)層，這就跟洗海水浴一個道理，這會使我的皮膚更光滑，一般來說，每周應(yīng)該做一次，她說著，抓住壞壞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肘。那里一點兒褶皺感都沒有。

男人在與極具誘惑力的女人見面之前應(yīng)該先自行解決一次，這樣不至于因為太過興奮而被對方草率地判斷為早泄。

2009年2月22日《上海朝九晚五》C15“幸福的黃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