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呵斥讓廟中的空氣都安靜了幾分,唯有那處火堆在劈里啪啦響個不停。
不只是陳道,連繡娘都有些不明所以,似乎連那個年輕人的同伴都沒有想到。
濃眉年輕人拿出了自己的行山仗,嚴肅地指著陳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山神廟中行如此齷齪之事,你真當舉頭三尺無神明嗎?”
他的同伴也反應過來,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站在了自己的好友身邊,同時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
“劉兄,現在是半夜,我覺得用‘光天化日’四字有些不妥。”
“劉兄“瞪了他一眼,繼續和陳道對峙。
繡娘一下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下意識地想起身,但又覺得不妥,只能解釋道:“你們誤會了。”
說完還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陳道一眼。
這一幕落在那兩個人年輕人眼中,自然又是另一番場景。
“姑娘莫怕,你要是被這個歹人威脅了就眨眨眼。”
繡娘頓時被嚇得不敢眨眼。
那個年輕人的同伴嘴唇蠕動,忍不住又低聲道:
“劉兄,不管是不是被威脅,都要眨眼吧。”
拿著行山仗的年輕人一頓,陷入了沉默。
陳道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一幕,先是讓繡娘起身,然后看向那兩個闖進來的年輕人。
“確實是個誤會。”
……
“是在下孟浪了。”
劉青茂紅著臉,向陳道作了一揖。
而在一邊的余靜之小聲嘀咕:“劉兄,我就說你草率了吧。”
經過一番解釋,陳道也算認識了這兩個讀書人,這兩人是縣城里的大族弟子,結伴來這三牛山游玩,因為一些事耽擱了,沒有及時下山,就來這山神廟躲雨。
而陳道這邊給兩人的解釋則是他和繡娘也不認識,恰好繡娘的長輩和他有些故交,剛剛也是在聊一些舊事。
雖然聽起來有些牽強,但是有繡娘佐證,兩位讀書人也沒多想。
“沒事,說開了就行,夜深雨大,還是先來烤烤火吧,別凍著了。”
陳道微微一笑,邀請兩人一起圍著火堆坐了下來。
劉青茂坐下以后,視線不自覺地往繡娘身上靠,放在往常,繡娘肯定忍不住開始戲弄起來,但此時也只能正襟危坐,全當沒看到劉青茂的視線。
“劉兄?”陳道忽然開口。
“啊,哦。”劉青茂臉一紅,回過神來,連忙不再看繡娘。
“實不相瞞,我早些年一直在山上一個道觀里修道,這次下山游歷,對外面的事知道的不多。”
“修道?”
劉青茂和余靜之都十分訝異。
他們再次打量了一下陳道,這才發現雖然服飾上有些風塵,但是卻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從容氣質,和那些道觀里的道人確有幾分相似,于是心中已經信了大半。
“這青崖縣附近有道觀嗎?”余靜之忍不住詢問。
“不在青崖縣,而且是個小道觀,二位肯定沒聽過。”
陳道拿一根樹枝在火堆里撥了撥,讓火堆中間空了些,火勢也稍稍變大。
“不知道二位可聽過華政,嗯,我想想,聽說是青州人士,算算年紀,應該有四十歲。”
陳道想起那個把自己分身帶出來的那個人,算算時間也就十八年,應該還在世上,而且那人也是個讀書人,自己也傳授了一點修行之法給他,想來在這方世界名氣應該不小。
“華政?”
劉青茂和余靜之對視一眼,劉青茂說道:
“這個名字我確實知道一個人,但是我知道的那個應該不是陳道長要找的。”
“為何?”
“因為我所知道的那個華政已經是花甲之年,巧的是也是青州人士。”
“原來如此。”陳道沒有失望,畢竟早有心理準備。
反正他的時間多,大不了到時候自己去找他。
“不過陳道長竟然不知道華政?”
“他很有名?”
“當然!”劉青茂眼中閃著光,語氣之中帶上了幾分向往。
“那可是華太師啊,說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的華太師啊,乃我輩讀書人楷模。”
“什么?”
陳道眉頭一挑。
“你確定是這個華政說的?”
“當然。”劉青茂眼中帶著熾熱:“不是華太師,豈有如今的盛世之景,我豈敢妄言。”
陳道陷入了沉默。
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他回憶起了那個闖入紅塵茶館的讀書人…
“先生,你說我輩讀書人到底是為什么而讀書?”
那個讀書人長得很好看,但神色迷茫,眼神空洞。
“圣上昏聵,奸臣滿朝,從小吏到大員,似乎都掉進了一個‘利’字,書上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為了輔佐帝王,可如今的世道,難道讀書就是為了這樣的光景嗎?”
陳道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
“我不了解你口中的世道,但是說到讀書的意義的話,我倒是知道一位先賢的論述。”
“請先生賜教。”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當時那個讀書人聽到這橫渠四句,便陷入了沉思,后來,又和陳道聊了許多,有修行之法,但更多的還是讀書治世修身的學問。
如果那個華政出來之后,沒有把這橫渠四句告訴另一個年長的“華政”的話,那他們應該是同一個人。
“但怎么可能,按照我這具身體的年齡計算,我認識的華政不過四十歲,為何劉青茂說那人已經花甲之年了。”
陳道皺眉,自己的意識到如今才蘇醒,本就有些蹊蹺,而華政現在年齡也明顯對不上,顯然有什么地方錯了。
“不知這位華太師如今在何處?”
陳道決定自己去找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知道,華太師隱退好幾年了,也沒回青州老家,不知道隱居何處,這個問題想來只有京中那幾個大人物知道吧。”劉青茂神色熠熠,又說道:
“不戀榮華,不貪功名,華太師不愧為萬世之師。”
“京城嗎…”陳道應了一聲,看著火光四射的火堆,眼神悠遠。
一直沒有說話的余靜之突然想起了什么,將自己的書箱拉了過來。
“相逢即是緣,此情此景,光聊天怎么夠,來來來,嘗嘗我從家里帶來的春花釀。”
說完他就拿出了一個酒壺和幾個酒杯,給每個人分了一個。
“你竟然還帶酒了!”
劉青茂眼珠子一瞪,看著余靜之:“你不是說要戒酒專心舉業嗎?”
“嘿嘿,明天,明天再開始戒。”
繡娘拿著酒杯,不知所措看著陳道。
心中已經把陳道當成了一個得道高人,尤其是在陳道說他來自道觀之后,愈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之前聊天的時候,這兩個讀書人時不時還拿陳道開玩笑,聽得她心驚膽戰的,生怕陳道發作,不過這個“高人”似乎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陳道沒有注意到繡娘的眼神,和那兩個讀書人繼續聊著,想著多了解一下這個世界。
“這春花釀有啥好喝的,不如那綠蟻酒,忒苦了。”
劉青茂偶爾也發出一聲抱怨。
山神廟荒廢多年,風雨透過破舊的木窗呼呼作響,火堆里偶爾有幾段沾濕的柴火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幾杯酒下肚,兩個讀書人都喝的有些高了,湊在一起拉著陳道聊著些自己關于人生,關于世道的見解,每個人臉上都閃著幾分醉紅,在這明明有些寒涼的夜里,倒讓人感覺十分溫暖。
陳道有些恍惚地看著杯中酒。
一萬年,他在紅塵茶館中,雖然也修煉到了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創造一些東西,但自己創造的東西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管怎么樣都只會是自己理解的樣子。
他一口把杯中酒飲盡。
滋味確實不咋地,不僅有些割嗓子,還帶著幾分苦味。
但陳道很滿意。
因為這是他一萬年來從來沒有想過的滋味。
也是他想來人間走一遭的意義。
“陳道長,你來評評理,這酒好不好?”
“余大嘴巴,你讓陳道長來評酒有什么用,道長能喝過多少酒?”
“有點道理,但也沒說不怎么喝酒的人不能評酒啊。”
陳道微微一笑。
“確實很多年沒喝了,不過我覺得這酒確實不錯。”
“哈哈,我就說吧。”
繡娘在一邊不敢插話,只是聽到陳道的這句話,聽到那個“很多年”三字,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生出了一個荒誕的想法。
這個家伙會不會是那種活了很久的老怪物?
這個“很多年”,是不是真的是“多年”?
難不成,有一百年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