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寧的宮城在晨露未晞的蟬鳴中蘇醒,氣勢恢宏的儀仗兵分列于宮門兩側,旌旗獵獵,鐘鼓齊鳴。
紅墻碧瓦之間白幡高掛,風吹幡動,伴隨著一聲嘹亮的號角聲,文武百官按品階依次入宮,朝服規整,神情肅穆。
宮樓之上,有著雨汽潮潤潤的碎影。云寧帝蘇晟明黃色的龍袍威嚴耀目,冕旒之下的神情帶著心底石頭砰然落地的舒暢,所有的郁氣仿佛一掃而空,帶著帝王的持重,靜候著祁朝使臣的到來。
帝王的身后是衣著吉服的后宮眾人,純妃立在城樓,不顧儀態得頻頻朝宮門張望;宜妃緊緊牽著蘇旻的手,同時示意純妃的侍女扶穩她;裕嬪張望了一番這盛大的場面,隨即眸中是塵埃落地的慶幸,她身邊的蘇晨被風嗆了一下,猛咳了幾聲,攏緊了身上的厚斗篷,仰頭看著自己的父皇,眸中盡是渴望,隨后自己冰涼的手被人拉起,用自己的體溫來暖他。
“母嬪,我不冷。”蘇晨一邊說著,一邊朝裕嬪身邊靠了靠。這時,他聽到禮樂聲乍起,一身錦繡朝服的江晚喬穩步朝城樓走來,身后是紅衣吉服,頭戴華冠的蘇黎,再往后,楊鴻云朝服素帶,恭敬地垂著頭,跟隨著她們向陛下周全行禮,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蟬聲愈發高鳴,陽光劃破云層,蒸騰了水汽,天空愈發澄凈。又是一聲鐘鼓響徹云霄,侍女左右牽引著蘇黎朝下方走去。
江晚喬神色悲戚,直到此時,她仍然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蘇晟,妄圖他可以改變這一切,可蘇晟只是默默偏開了臉。
蘇黎走下城樓時,頻頻回首,看向眾人,眼睛噙著淚,將眾人悲傷的神色盡收眼底,慢慢的自己心中也升騰出前路未知的迷茫之感。
突然,鼓樂聲變,聲音由高昂漸漸轉向低亢,聲音悲愴。眾人抬首,儀仗隊護送著祁朝的使臣朝城樓走了過來,緊隨著的是一副棺槨,在陽光地照耀下,精雕細琢的花紋栩栩如生。
純妃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想要迎上前去,卻被宜妃緊緊抓住了手腕,朝她搖頭,示意她不要惹怒帝王。
純妃用帕子輕輕捂住嘴,淚珠不斷地落下,盯著那副厚棺,神色間全是一個母親的憐愛和自責。
云寧帝蘇晟居高臨下地看著祁朝將軍沈民復跟隨著儀仗走到城樓之下時,這才迎了過去。
“云寧陛下。”沈民復行了半禮,“奉我朝君令,還云寧二皇子歸朝。”
說話間,厚重的木棺被云寧的宦臣們覆上了一層層白布,在云寧帝的示意下,宮人們恭敬地將棺槨抬進了宮廷。
純妃的目光一直追逐著那副棺木,幾次想要掙脫宜妃的束縛,手腕都變成通紅,直到棺木進了內廷,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蘇黎的心神也隨著棺木的進宮而歡喜雀躍,好像前世不好的事情正一點點地改變,正一點點地朝著自己期望的方向改變。
“沈將軍,這是朕的幺女,昭寧。”蘇晟的聲音把蘇黎喚了回來。定了定神,大方見禮,同時帶著一絲少年的稚氣,“沈將軍安好。”
“昭寧公主。”沈民復亦還禮。
這時,城樓上探出一個頭,素衣白裳,小心地躲在角落,看著這一切。
而等下面眾人寒暄幾句后,沈民復看著云寧帝在雙方國書上加蓋了玉璽后,便告罪一聲,提出要帶著蘇黎離開。
“沈將軍。”蘇晟微微攔了一下,在江晚喬驀然一亮的目光下,在蘇黎仰頭孺慕的神情中,蘇晟喉結滾動了一下,迎著沈民復不解的眼光,鄭重囑托,“這是朕最喜愛的小女兒,請沈將軍在途中照應一二,朕不勝感激。”
江晚喬的神情瞬間變暗,也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沈民復。
沈民復微微頷首,安撫了兩人心中的不安,“這是自然,陛下請安心。”同時看著蘇黎,退后一步,“昭寧公主還有什么未說的話嗎?”
蘇黎垂下眸子,恭敬地朝云寧帝跪下,額頭觸地,“兒臣昭寧,愿父皇歲歲安寧。”說著抬頭又看向江晚喬,動了動唇,再次叩拜。
雖未明言,可江晚喬懂了。
鐘鼓聲聲中,蘇黎在楊鴻云的護隨下,走出宮門。
門外是浩浩蕩蕩的車隊,蘇黎若瀟閣內的侍女,乳母甚至太監都在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余白眼睛通紅地快步而來,想要扶著她跨上馬車。
在跨上馬車之前,蘇黎忽然回頭,與城樓之上的蘇昕遙遙相望,目光交接之時,蘇黎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縮在城樓上,無助地看著阿姊離開……
蘇昕早已淚流滿面,迎著蘇黎的目光,用力地揮了揮手。
動作剛停,蘇昕好似隱約看到蘇黎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后轉身進了馬車。
蘇昕心中一沉,望著這盛大的朝官車馬,全是對蘇黎前路未定的擔憂,異國他鄉,她又該如何自處?自己這個阿姐終究是虧欠了她。
而馬車之中的蘇黎瞬間落淚,悄悄掀開一角車簾,往后看去。
宮門口,江晚喬的身體第一次越過了云寧帝,她早上梳得平整利落的發髻,如今散落了兩縷,癡癡地盯著自己的馬車,欲言又止。
馬車很快就動起來了,駛出了宮城的地界,也將云寧宮城中的眾人甩在了自己身后。
漸漸的,周圍的聲音嘈雜起來了。
蘇黎猶豫了一下,慢慢掀開簾子,車隊周圍是簇擁的百姓,跪拜在道路兩側,一聲聲的“昭寧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砸在了蘇黎心口,百姓樸實的祝愿讓蘇黎鼻腔酸澀。
蘇黎放下車簾,身側的余白縮在一旁,久久不言。
“有紙筆嗎?”
余白愣了一會兒,很快就拿了出來,小心地鋪在馬車的車案上。
蘇黎慢慢提筆寫著:
日映朱顏宮萬重,風迎鐘鼓面驚鴻。
回首金樽辭冕旒,再拜妝淚染城樓。
千官靜肅別鸞鳥,萬民相簇盈滿路。
安得一人卻他國,不負海晏歲河清。
余白看到蘇黎停筆,怯生生地問,“小殿下,我們還能回來嗎?”
蘇黎沒有應聲,小心地將紙張卷起來。
蘇黎再次掀開簾子,眺望了一眼自己前世今生都無比依戀的皇城,它在自己的目光中漸漸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會的。
蘇黎轉頭看向余白,認真地回答,“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