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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跑的秋天》:虎撲嶺就是我葬身之地

1

一只蛤蟆睜著懵懂的眼睛,笨拙地爬過一塊潮濕的巴掌大的山石。透過層層疊疊的霧氣,它看到壕溝里橫七豎八躺著一堆堆人,還看到一個少年腰上掛著的軍號。它在軍號邊上逗留了好久,胸有成竹地認為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天氣轉涼,已經聽不到半個月前還十分鬧猛的秋蟲聲,蛤蟆不由得嘆了口氣。這確實是一個憂傷的秋天,它這樣想,并且懶洋洋地向前蠕動了半步。它突然記起冬天已經不遠,它必須要找一處可以安身的洞穴度過潮濕而寒冷的季節。它再次抬起臃腫的眼瞼時,看到了十五歲的少年號兵蟈蟈,正瑟瑟發抖地啃一只地瓜。天空無比遼闊,盡管天地間隔著層層疊疊的霧氣,蛤蟆仍然能感覺到天空就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

蟈蟈藏在一身肥大的軍服里。摩托化裝備的高島師團岡村聯隊,或許正穿過霧水向他所在的國軍三十五團埋伏點邁進。張團長在一個多小時前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檢查陣地,三十五團將要和新四軍金紹支隊在虎撲嶺聯合夾擊岡村聯隊。巡查陣地的張團長看到抱著美式卡賓槍蜷成一團的蟈蟈,就伸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蟈蟈一聲不吭,他懶得呻吟。他的身體每天都在拔節,那條去年發下來的軍褲已經短了一截,瘦得像麻稈的腿讓他看上去很像一只丹頂鶴。

一場戰斗來臨之前,虎撲嶺安靜得仿佛整座山嶺都已經死去。蟈蟈開始在霧氣騰騰中想念老家臨安,臨安是一個屁股般大小的縣城。如果在往常,秋天正是上山打核桃的季節。

蟈蟈特別盼望能回家上山打核桃。

2

張團長在野戰帳篷里喝酒。他是站著喝酒的,他邊喝酒邊哼著一出目連戲,聽上去有些鬼哭狼嚎的味道。一碗酒下肚,張團長拖著一條瘸腿,在帳篷里搖晃著走來走去。他是紹興孫端鎮人,以前是鎮上的算術老師,后來帶著一面算盤去牛村當上了只有七個小學生的學校的校長。他覺得老是算數字沒意思,就跑去投了軍。那時候他班、排、連的戰友,在大大小小的仗中差不多都死光了。而他除了一條腿被“三八大蓋”粗大的子彈打穿一個洞傷了筋骨以外,基本上該在的都還在身上長著。他覺得這是一種運氣,一個人如果能平安活到老,是需要運氣的。他運氣好,所以他在一次次擴充兵員后當上了團長。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光宗耀祖,當上團長讓他覺得自己威風八面。但不管走到哪兒,他卻一直沒有丟掉那面陳舊的鑲著銅邊的算盤。那算盤是他在鮑同順醬園當賬房的爺爺留給他的。爺爺彌留的時候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學一門手藝就有飯吃。

張團長停止唱戲,又喝下一口酒的時候,帳篷外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七名衣衫不整的士兵被拖進來扔在地上。督戰隊數名隊員的槍管都對準了地上的七名士兵。張團長慢慢地拖著瘸腿走了過去。突然,一腳踢翻了一名地上跪著的士兵。張團長蹲下身,隔著一拳的距離臉貼臉地和那名士兵對視著。士兵嚇得瑟瑟發抖,像是被凍壞的樣子。張團長喑啞地笑了,說,你是怕死還是怕冷?

士兵說,長官,我們不想打仗。

當兵不打仗?那你們想干什么?

我們想回家。

張團長笑了,輕輕地托起了士兵的下巴,說,小雜種!你還有家嗎?

帳篷外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吸引了張團長的目光,他回頭看了看,看到帳篷門口擠了一堆士兵的臉,顯然都是來看熱鬧的。看上去他們的臉都有些浮腫,像一團團發酵的面粉。張團長看到了其中一張少年兵的臉,這是一張屬于蟈蟈的剛剛開始長胡子的臉。蟈蟈的每一根胡子都感到了惶恐,他知道按紀律逃兵的下場是什么。果然,他看到張團長臉上浮起了向日葵一樣的笑容。

張團長說,節約子彈。

督戰隊隊員迅速地收起了槍,沒人能看到他們是什么時候拔出匕首的。帳篷門口的人只看到督戰隊隊員麻利地用手掌托起逃兵的下巴,手一揮,逃兵就倒在地上不停地蹬腿,鮮血很快在地上洇了開來,像一張攤在地上的軍用地圖。蟈蟈瞪圓了眼睛,他清楚地聽到了匕首入喉時噗的一聲脆響,這讓他的頭一下子大了,身體開始發熱,渾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人殺自己人,就在這時候蟈蟈見到了黃燦燦。黃燦燦長得像一塊鐵疙瘩,矮腿,粗腰,厚嘴唇,皮膚黑亮得像泥鰍。黃燦燦連滾帶爬地撞開人群沖進了帳篷,撲上去抱住最后一名還沒有倒下的少年兵。蟈蟈看到那名少年兵和自己差不多年紀,褲子被尿洇濕了,黑了一片。少年兵的眼淚鼻涕在臉上糊成白花花的一片,他的鼻孔里甚至冒出了一個鼻涕泡。他大聲地喊著叔叔,哭的樣子有些難看,小眼睛和大鼻子全都擠到了一塊。他說,叔叔,我想回家。黃燦燦的臉上頓時也白花花地濕了一片,他轉過身用膝蓋走路,跌撲著抱住了張團長的那條瘸腿。黃燦燦語無倫次地說,張團長,留我侄子一條命,我哥嫂單傳,就他一個種。再說春芽是咱們村的人,你好歹也是咱們村的女婿,你要殺就殺我黃燦燦,我黃燦燦命不值錢,團長,團長……

黃燦燦不停地搖著張團長的腿,仿佛是要把他的腿從他身上搖下來。督戰隊隊員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張團長。張團長凝望著一臉哀求的黃燦燦,最后還是點了點頭說,殺。

這時候黃燦燦終于像一條瘋狗一樣從地上彈起來沖向張團長,但是卻被幾名警衛架住了。他的腳騰空亂踢著,如同章魚不斷扭動的觸須。

張團長拖著一條瘸腿走到不停掙扎的黃燦燦面前,說,沒人能說得了情,你也一樣。

黃燦燦一口唾沫吐在張團長臉上,畜生,他才十五歲,他才十五歲,他才十五歲……

張團長沒有擦臉上的唾沫,而是突然抽出了手槍把槍管猛地插進黃燦燦的嘴里胡亂地捅著,大聲說,十五歲也是個中國人。你給我回去,守住你要守的陣地!

黃燦燦的一顆門牙被槍管硬生生地撞斷了,他吐出一嘴的血泡和那顆牙齒,然后像一條癩皮狗一樣被扔出了帳篷。扔出帳篷的時候,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侄子絕望的目光。他隨身帶著的一副象棋也滾落在地上,“車”、“馬”、“炮”四處亂滾。他是一個喜歡四處拉人殺一盤象棋的人,但是在臨戰前的這一盤棋中,他輸得一敗涂地。他被扔在地上后沒有馬上起來,而是將臉貼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許多雜亂無章的腳。那些腳在迅速地像潮水一樣往后退,然后他看到了張團長拖著瘸腿從帳篷里晃蕩著出來。

張團長的聲音很輕,但是卻十分清晰。他的頭發被霧打濕了,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將濕頭發壓平。然后他平靜地說,軍令如山!停滯不前者,殺!臨陣脫逃者,殺!被俘叛變者,殺!……

圍觀的士兵一言不發,張團長的目光久久地望著天空中濃重的霧氣,然后他的目光緩緩降落下來,盯著眾人的眼睛說,兄弟們,都給我到炮火中去吧!誰要是能在這一仗中活下來,誰就給死去的兄弟們年年燒紙。

張團長轉身又回了帳篷。督戰隊隊員開始拖著逃兵的尸體離去,那些尸體像一把巨大的拖把,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空氣中彌漫著血腥之氣,它們浮動與穿梭著。這讓蟈蟈開始不停嘔吐,老想著那些喉嚨里噴出血來的情景。事實上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他有了睡覺合不攏嘴的習慣。他總是記得刀子切入喉嚨的皮膚與氣管時,噗的一聲脆響。

趴在地上的黃燦燦看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只有蟈蟈腰間晃蕩著一把軍號,還在呆呆地望著他。蟈蟈上前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說,喂,你沒事吧?

黃燦燦沒有理會蟈蟈,他覺得渾身像被抽去了骨架一樣綿軟無力。他簡直就像是一堆雨后的爛泥了。他面前的泥地上是一顆從他自己身上滾落下來的象棋子,上面號著一個“炮”字。黃燦燦的手艱難而緩慢地伸過去抓住了棋子,然后重重地扣在地上喊,天地炮!

一會兒,蟈蟈也落寞地轉身離去,那掛在腰間的軍號像一個酒客的酒葫蘆一樣晃蕩著。黃燦燦仍然久久地躺在地上,他的面前終于一個人影也沒有了,他只能聽到帳篷里張團長噼里啪啦撥弄算盤的聲音。張團長自言自語的聲音從帳篷里傳出來,七!

他說“七”!那么張團長的意思是不是說,他殺掉了七個逃兵?這時候黃燦燦感到了無限的悲痛,寒濕的地氣不斷地升上來沖進他的懷中,他看到蟈蟈腰間的軍號隨著他的走動不停地晃動起來,他就悲哀地號了一聲,小狗啊。

“小狗”是黃燦燦侄子的名字。

蟈蟈回到戰壕的時候,胃還在不停地翻滾。剛才的一場吐,讓他把剛吃下的地瓜全吐完了。他蜷起身子仰望著天空中的一團團霧,在這樣的觀望中等待著黎明的來臨,等待日軍部隊像一條蛇一樣開進戰場。新四軍金紹支隊按聯合作戰計劃在日軍背后設伏,以截斷岡村聯隊的后路。在蟈蟈的想象中,新四軍都是穿草鞋的,連服裝都買不起,他們會不會拿彈弓和日軍打仗?一只蛤蟆行動遲緩地在不遠處向前蠕動著,它一點也不喜歡今夜濃重的霧水。在一塊小石頭邊上,它不小心翻過了身子,白花花的肚皮朝向天空。蟈蟈伸出了卡賓槍的槍管,小心翼翼地幫那只蛤蟆翻過了肚皮。蛤蟆嗤的一聲笑了,它繼續向前緩緩蠕動。它想,多么奇怪而且寒冷的夜晚。

3

在另一邊山坡的戰壕里,新四軍老兵陳嶺北抱著一支老掉牙的“漢陽造”,雙目無神地仰躺在潮濕的山地上。他記得部隊開拔前,他被關在漆黑一團的禁閉室里。他被關禁閉的理由是他不僅嚷著要離隊回家,還在街上一家成衣鋪私自幫店老板量體裁衣。他賺來的一塊大洋被沒收了,滿是高郵口音的連長拿著那塊大洋吹了一下放在耳邊聽,仿佛是要分出這塊大洋的真偽。然后他十分認真地說,大洋倒是真的。

昨天傍晚,他突然被從禁閉室里放了出來。連續關了四天,把陳嶺北關得頭昏腦漲,他手足無措地呼吸了一下禁閉室外的新鮮空氣,覺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快要發生了。一棵樹上掉落下來幾片葉子,歪歪扭扭地從他的眼前飄落。連長把那桿老掉牙的“漢陽造”扔還給他,他出手接住“漢陽造”的時候,剛好看到有一片樹葉砸在了自己的腳背上。連長陰森森的目光在陳嶺北身上逗留了好久以后才說,其實我也想回家。

連長又說,別老嚷著回家了,戰場上殺鬼子去。

陳嶺北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隨部隊出發了。躺在虎撲嶺這塊潮濕的山地上,他開始想念遠在暨陽縣楓橋鎮丹桂房村的家鄉。他在鎮上當了三年的小裁縫,有一天在幫高升戲院唱戲的柳春芽縫了一套戲服后,隨即迷上了她。柳春芽不說話,只是舉著雙手讓陳嶺北用軟尺子量她的肩。柳春芽讓陳嶺北感到踏實和舒坦,陳嶺北就不厭其煩地量著她的肩。他特別喜歡柳春芽的肩窩,他覺得那簡直就是兩個長在肩膀上的朝天酒窩。陳嶺北后來親自把戲服送到了高升戲院的門口,那天黃昏柳春芽從戲院出來,看到站得筆直的陳嶺北手捧戲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柳春芽就笑了。柳春芽說,我會去店里取的。

陳嶺北說,主要是我想早點看到你。

黃昏的風一陣陣吹來,柳春芽就記住了那個涼爽的黃昏。那天她一步步地走向小裁縫陳嶺北,從陳嶺北手中接過戲裝。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整個黃昏,只剩下了她和陳嶺北兩個人。

鎮西頭五仙橋上摸骨論相的陳丁旺陳半仙,睜著一對白眼斬釘截鐵地說過,柳春芽和陳嶺北會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是上輩子注定的姻緣,就算是二郎神和法海和尚也不能將他們拆開。但是柳春芽自己就把姻緣輕輕松松拆開了,輕松得像拆一封信一樣。她嫁給了一名剛剛駐扎到楓橋鎮上的國軍團長。她嫁給團長是因為她家的牛咬了葛老財家的青苗,葛老財非要讓柳春芽的爹賠三十個大洋,不然的話他會讓在保安團當小隊長的兒子抓人。陳嶺北的寡嫂棉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把自己娘家陪嫁過來的玉鐲子當了十個大洋,然后四處借錢還是只能湊到二十個大洋。當陳嶺北和柳春芽在寡嫂棉花的陪同下去交錢和求情的時候,葛老財陰陽怪氣的笑聲再次響了起來,他突然臉一沉說,你們拿我當叫花子?

那天黃昏,陳嶺北又站在了葛老財家門口。他一直盯著葛老財看,棉花帶著柳春芽匆匆趕到葛老財家門口時,剛好看到陳嶺北隔著天井,對著飯桌邊的葛老財吼了一聲,說!到底放不放人?

葛老財溫文爾雅地搖了搖頭說,門都沒有。

沉默了一會兒,陳嶺北終于覺得葛老財湯罐一樣巨大的頭顱令他十分不舒服,所以他上去打了一拳。在和葛老財廝打的時候,他掏出裁縫剪刀一刀扎在了葛老財的胸口。葛老財其實一點也沒有感到疼痛,他還氣喘吁吁地嚷著要去找在保安團當小隊長的兒子,看上去有那種非要把陳嶺北吃掉的架勢。好久以后他才看到胸口多出來的剪刀柄以及一些黏糊糊的血,血像面條一樣掛落在他的布鞋上。葛老財怪叫了一聲,他說,不好了,這下完蛋了。說完他直挺挺地仰天倒在了地上。驚惶得像一頭小鹿的棉花讓陳嶺北趕緊逃,陳嶺北舍不得那把裁縫剪刀。陳嶺北覺得剪子就是他的飯碗,所以他把這帶血的“飯碗”從葛老財的胸口拔了出來。他一把拉住柳春芽要走,柳春芽卻掙脫了陳嶺北的手說,我爹怎么辦?

陳嶺北說,我要緊還是你爹要緊?

柳春芽想了想,斷然地說,我爹要緊。是他收養了我,他沒有老婆沒有兒子,離開我他就什么也沒有了。做人要講良心的……

陳嶺北帶著那把裁縫剪刀,腰間插著棉花匆忙之中塞給他的一雙布鞋四處奔逃。他像被追趕的野鹿一樣亂沖亂撞,一直逃到了隊伍上才安定下來。后來他聽說柳春芽嫁給了一名國軍的團長。一切都像云一樣淡了下去,柳春芽站在麥田中央的姿勢像漸漸在水中化開去的墨一樣,絲絲縷縷越來越淡。現在他的記憶里,更多的是想著寡嫂棉花。棉花給他做的那雙布鞋,他一直舍不得穿,而是小心地用布繩綁在腰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應該娶寡嫂,嫂子一直照顧老爹,以及陳嶺北的兩個弟妹,支撐起這個破敗得隨時都會倒塌的家。為了救陳嶺北突然發熱生病的妹妹,她把嫁到陳家時的紅棉襖也當掉了。兩年前老爹請鎮西五仙橋上的大先生陳丁旺給陳嶺北寫過一封信,陳丁旺不僅代寫書信,而且還摸骨論相。他是個能看清一尺距離的半瞎子,一雙白眼不時地對著天空翻動著。他寫的信有點兒咬文嚼字:嶺北吾兒,你嫂子苦也,你速歸家與你嫂子共結連理。最后一句是父親讓陳丁旺大先生硬加上去的,十分的直白:你要是敢不娶你嫂子,你就別給老子回家。

陳嶺北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覺得他應該迅速忘掉柳春芽,趕緊回家把棉花娶了才對得起她。但是陳嶺北一直回不了家,他不敢向部隊提回家。當他壯著膽和連長說自己要回家時,連長當時就把茶缸子連同茶葉末子一起砸在了他的身上。連長用高郵口音的普通話大罵,說,你個逃兵給咱們連隊丟臉。鬼子不趕走,你別想回家!

陳嶺北說,鬼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敵人。

連長生氣了,于是他就被關了黑屋子。現在他躺在戰壕里想這幾年發生的事,突然覺得怎么就打架把裁縫剪刀插在葛老財的胸前了,怎么就當兵了,怎么就恍惚著過去那么多年了?他感到身子骨有點兒累,想在潮濕的壕溝里瞇一會兒。瞇一會兒的時候,他覺得這一仗下來,要是自己沒死成,真得回家和寡嫂棉花去過日子。

在霧氣深重的山坡地里,陳嶺北的思緒飄起來,像一片沒有骨頭的樹葉一樣飄到天空中。他仿佛看到春天來臨,嫂子光著白晃晃的小腿肚站在村外的小溪中間。嘩嘩的水聲中,她在清洗家里唯一的一張篾席。嫂子像土豆一樣結實渾圓,充滿植物漿水般的身體,在水波瀲滟的溪水里不停晃動著,多么像一棵招搖的水草。陳嶺北的手慢慢地伸到了懷中,那里面安靜地躺著一只溫熱的玉鐲子。這是陳嶺北在自己的部隊在一個叫草塔的地方駐防時買下的。陳嶺北想要把這鐲子戴在寡嫂棉花的手腕上,把棉花當年為他們陳家當掉玉鐲子的情給還了。

其實就算給棉花十只玉鐲子,陳嶺北知道自己也還不了棉花的情。天色漸漸轉亮了,霧正在慢慢退去,陳嶺北在潮濕而狹長的戰壕里就要合上眼睛的時候,三顆信號彈突然拖著長長的尾巴不要命地躥向了空中。槍聲密集,陳嶺北隨即變得亢奮起來,舉著“漢陽造”一槍一槍地擊發著。他特別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他特別想要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棉花的面前。這時候他一點都不知道,在聯合作戰的另一邊的國軍陣營里,一只蛤蟆正安靜從容地望著不遠處的少年號兵蟈蟈。

蛤蟆分明看到,密集的槍聲過后,國軍士兵像田間被閃亮的鐮刀放倒的麥子一般一個個倒下來。蛤蟆覺得這實在是一個熱鬧的清晨。然后一顆炮彈呼嘯著飛來,掀起的深黑色土塊重重地砸在蛤蟆的身上。蛤蟆望著從天而降的一大塊黑色,嘎的一聲發出了絕望的尖叫。

這個深秋,對它來說很不吉利。

4

張團長的腰間斜挎著那面從不離身的算盤,他扔掉手中打完子彈的一支美式卡賓槍,望著日軍像螞蟻一樣再一次密集地向這邊涌來。張團長突然搶過了身邊不遠處黃燦燦抱著的一挺捷克式輕機槍,一腳將黃燦燦踢開,用機槍瘋狂地掃著日軍狂吼,虎撲嶺就是我葬身之地,各位兄弟來生再見!

張團長的話音剛落,一枚嘯叫的炮彈落在他的身邊,他隨即就被炮彈撕成了碎肉。黃燦燦從壕溝里連滾帶爬地爬到了他身邊,撿到的是一粒粘著人肉的算盤子。子彈呼嘯著織成一片網,緊緊地罩在黃燦燦的頭頂上。黃燦燦抓起了那挺捷克式輕機槍,他突然覺得很難過。張團長下令殺了他的侄子小狗,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恨張團長了。他已經聽不到槍聲,只能看到輕機槍的槍管在不停顫動,那些子彈像被密集地潑出去的水一樣,鬼子兵在一個個地倒下。

戰斗結束的時候,三十五團只剩下十八名傷兵,包括救護隊的隊長張秋水。張秋水在戰場上救了蟈蟈,炮彈飛過來的時候,她剛好和一名女兵抬著擔架經過蟈蟈的身邊。她扔掉擔架把蟈蟈撲倒在地上。但是當她猛烈地甩著頭,想要甩去頭發上的泥土時,突然發現自己的耳朵聽不到了。她只能看到身下壓著的懵然的蟈蟈。張秋水是武漢人,她爹在鎮上十字街口開著一爿不大不小的南貨店,因為不愿嫁給一個大她一輪的木訥男人,她和同學參加了湖北青年抗敵總團,然后一起跑出來投軍。一年多下來,和她一起參加三十五團救護隊的七名同學,只剩下她一個了。現在她的目光愣愣地望著黃燦燦。顯然,黃燦燦已經是這幾個稀稀拉拉的人中最大的官了。在她的身邊,斜斜地站著蟈蟈,他的左手受了槍傷,所以軟軟地垂在那兒,整個人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瘟雞。

團部報務員朱大駕跌跌撞撞地背著步話器過來,他氣喘吁吁地搖晃著站在黃燦燦的面前說,鬼子的后續部隊馬上就過來了,上頭讓我們趕緊撤。

黃燦燦盯著朱大駕笑了,說,那是逃。

朱大駕愣了一下,糾正說,上頭的命令說這是撤。

黃燦燦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的手掌合攏來,緊緊地將那粒帶血肉的算盤子握在手中。黃燦燦說,那就撤吧。這時候一堆松垮的泥土松動了起來,一個人慢慢地從泥土中站了起來,身上的浮塵不停地往下掉。他的手里還握著一桿槍,眼眶邊上沁出了血水,和塵土混在一起。他看著眾人的樣子十分可怕,頭顱像老鴨一樣不停地伸縮著,緩不過氣來似的。他的身子晃了晃,這時候一陣微風吹來,他隨即被風四仰八叉地吹倒在地上。黃燦燦的眼淚在微風中落了下來,他看到的是小狗。他沖上前去把小狗抱在了懷里,輕輕搖晃著說,小狗小狗小狗。原來張團長最后沒讓人殺小狗,而是讓小狗參加了這場戰斗。張團長一定是覺得小狗的年紀只有十五歲,所以才放了小狗一條生路。黃燦燦這樣想著,眼淚不停地奔涌,他又說,小狗小狗小狗。

小狗睜開眼疲憊地笑了。黃燦燦就覺得懷里的小狗,軟得像一根粗壯的面條。小狗的臉上一直微笑著,這讓黃燦燦覺得心里很不踏實,他認為一個只會笑不會說話的人,一定是出了問題。黃燦燦的手不停地在小狗的身上摸索著,他摸到了小狗胸口一攤黏糊糊的血,那血和泥土混在一起,仿佛胸前掛著一塊鎧甲。小狗的頭終于軟軟地垂了下去,他的手松開了,手中一直緊握著的美式卡賓槍就滾落在地上。

黃燦燦的心一下子落空了,好久以后,他仰起臉望著天空突然吼了一聲,老天爺,你瞎了眼!

黃燦燦緊緊地抱著小狗。他沒有時間把小狗埋了,他能做的只是把小狗靠在了戰壕的壁沿上。黃燦燦想,這樣小狗就可以不那么累了。然后黃燦燦站起了身,張望著站在身邊的十七名國軍士兵,他們站成了一幅蕭瑟的風景畫,那些升騰的煙霧在他們頭頂上飄忽。

黃燦燦咬著牙說,走!

這支七零八落的隊伍緩慢地歪歪扭扭地離開了虎撲嶺戰場。他們一直沒有回頭,把煙霧繚繞的戰場和成片的尸體扔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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