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黃昏帶著身后的隊員大步穿梭在十三天前的上海里弄里，他和隊員總共分成三撥，彼此保持著剛剛好的距離。夕陽的余暉踩過前面一撥人的頭頂，跌落在地后又旋即攀上后面一撥人的肩膀，七個男人的身影一概被拉長，像七條瘦長的長袖。

身邊的石庫門民居內，已經有趕早的人家將各自的菜蔬扔進燒熱的油鍋里，空氣中升騰的煤煙越來越嗆鼻時，走在隊伍最后的劉山明和朱幾卻依舊從中摘取出了飯菜煮熟的香味。他們咽下一把清淡的口水。

不對啊，咱們是不是走錯路了？劉山明問朱幾。

但朱幾這一天的話比往常更少，他像是張了張嘴，又把想說的話給收了回去，眼光依舊緊鎖著前方時而筆直又時而拐彎的弄堂。他同時回想著頭頂剛剛飛遠的一群大雁，幾天前，諸葛黃昏曾經對著黃浦江夕陽下的另一群大雁說過，知道領頭雁為什么鳴叫嗎？它在激勵尾隨的同伴繼續往前。

一行人最終到達一處黝黑的舊宅時，諸葛黃昏在眾人模糊的眼里擦亮了一根火柴，那盞油燈于是搖晃著火苗，看上去很不情愿地亮閃起來。顯然，這是一處廢棄很久的住所，租界電力公司的電線已被主人剪斷。也或許，這里早就沒有了主人，線路是被電力公司剪的。自從黨國的70萬守備軍撤退，上海就留下了太多沒有主人的房子，除了那些倉皇奔向武漢和更遠的內地的，無緣露面的很可能都去了腳底下的另一個世界。

今天的議題有兩個，首先是一場入黨儀式。然后……

諸葛黃昏讓自己的聲音停在半空中，又將兩道視線從眾人的臉上一一走過，說，下一個事項暫時保密。

劉山明上前握住朱幾的雙手時，屋內便響起了一陣克制的掌聲。

許多年后，朱幾依舊無法忘記，就在自己的入黨誓詞宣讀完畢，屋內再次響起一陣綿延的掌聲時，笑顏和藹的諸葛隊長突然收緊面容，聲音急促又低沉地下令：肅靜！

但是，就像誰也無法抵擋傾瀉的夜色，眼前的一切也都已經無法挽回。窗外成群又雜亂的腳步以及槍栓的拉動聲響起時，誰都知道，敵人已經近在咫尺。

我們被包圍了！諸葛黃昏挺直身子說出一句時，油燈讓他映在墻上的身影突然顯得異常魁梧。

朱幾于是猛地吹滅桌上的油燈，又在黑暗中對著諸葛的方向說，可是隊長，我沒有槍。

朱幾的話音還未落下，一聲華麗的槍響就在夜空中綻放開來。在朱幾的記憶中，是靠近窗口的劉山明對著寧靜的月光開出了這第一槍。槍聲還在盤旋時，對方成群的子彈便如河水一般奔涌過來。

但突圍注定是失敗的。兩名同志踢開房門欲要往外沖出時，等候已久的子彈第一時間到達他們的胸口。朱幾舉著一根木棍挑起犧牲同志掉落在地上的短槍時，又有一具身體應聲倒下。子彈是在其后腦炸開，朱幾抹了一把突然滾燙的濕漉的臉，才發覺那是同伴頭顱里噴射出的腦漿和血水，散發著炙熱的腥甜。同伴的一顆眼珠滾落在陰冷的泥地上，最終停穩時，像是一團灼熱燒紅的煤球。朱幾吸了一口冷氣，將自己的雙眼合上。

再次睜開眼時，朱幾看見的卻是諸葛黃昏轉身提起槍口，突然指向了劉山明的心窩。諸葛的嗓音聲如洪鐘，他說劉山明你別再裝了，你是今晚的叛徒！劉山明一陣莫名的詫異，但卻很快將驚慌收起，一個轉身后便抬腳朝著諸葛黃昏橫掃過去。諸葛黃昏像是對此早有準備，仰身躲閃后，沖躍向一旁的身子還未落下，就在半空中將一粒子彈向劉山明送了過去。

子彈正中對方的眉心。劉山明最后無力地望了一眼窗外虛無的夜色。

幾分鐘后，魚貫而入的76號特別行動處人員便將這間屋子擠成了一只滿裝的水桶，朱幾恍惚覺得，對方黑壓壓的身影像是一群突然降落的烏鴉。就在他彷徨猶疑的那一刻，墻壁下已經中彈負傷的諸葛黃昏緩緩地將身子支撐起，瞄準他突如其來地射出了一槍。那時，諸葛黃昏滿臉疲憊，但他隨后的笑容顯得淡定又惋惜，嘴角對朱幾使勁擠出的一句卻是：劉山明，你這個可恥的叛徒！

如果不是朱幾及時地側身躲過，那顆射中他右臂的子彈很可能就鉆進了他干燥的喉管。

76號特工正要上前踢落諸葛黃昏手里的短槍時，諸葛黃昏卻在第一時間里將槍膛中的最后一顆子彈送進了自己的太陽穴。血光再次四濺起的那一刻，朱幾似乎看見屋外聚攏的夜色傾巢出動，瞬間就將頭頂的房梁徹底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