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暖閣里飄著新制的沉香。
王安捧著茶盤進來時,朱由校剛放下手中奏疏。
咳咳!
兩聲輕微的咳嗽聲引起朱由校的注意。
他抬起頭望向王安。
只見王安佝僂身影,頭發花白。
“身體還不見好?”
“皇爺,臣這身體老毛病了。”
“身體不好就好好休息,不要總是硬撐著。”
“臣習慣了。”
“你離開這段時間,宮里頭發生了很多事你都知道了?”
“魏朝跟臣說了。”
王安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很嚴重,嚴重到了出門行走無力,需要有人攙扶。
說話也有氣無力,十步之外人家就聽不清的程度。
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稱病靜養。
朱由校將手中那封《請補南京守備太監疏》放在案幾上。
“大伴今年是六十八了吧?”
朱由校忽然開口,指尖在奏疏上劃出一道朱線。
王安的手微微一顫,茶盞在托盤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回皇爺,臣今年整七十了。”
王安將茶盞輕輕放在案頭,瞥見皇帝新制的紫檀木匣里,躺著一枚刻有“司禮監掌印“字樣的玉章。
“朕記得大伴是嘉靖四十年入的宮?”
“萬歲爺記岔了,老奴是隆慶二年進的宮。”
王安的聲音有些發澀。
他不知道朱由校是關心他的身體還是別有用意。
王安的膝蓋突然一陣刺痛,那是去歲跪在雪地里批紅落下的病根。
朱由校將新制的木匣推到案邊:
“大伴看看這匣子可還合用?”
王安接過木匣,發現匣底刻著一行小字:“老成持重,當藏珍器。”
王安的手微微發抖。
他想起昨日在司禮監值房,發現自己的牙牌不知何時被換成了新的。
一新一舊,如果還不能引起王安的注意,那他真是白在大內生活這么多年。
他突然意識到朱由校問自己年齡也好,問自己何時入宮也罷,不過是個托詞。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當年李善長致仕的故事。
故事里的場景就似現在這般場景一模一樣。
當年朱元璋將李善長招至身邊問道:
“李善長咱記得你今年已經六十五了吧?”
“臣今年才六十二歲呀!”
“哦,那是咱記錯了。”
李善長瞪大雙眼呆愣原地,事后他便找到胡惟庸抱怨。
“權利這個東西,一旦給了人家,那就跟肉似的長在了人家身上,再想剜回去,那就是拿刀子割肉,非流血不可。”
胡惟庸表示很贊同。
于是李善長第二天就找到了朱元璋辭職。
暖閣里忽然安靜下來。
王安看見朱由校案頭的銅壺滴漏,水珠正一滴滴砸在銅盤上,像極了當年光宗在東宮時,他教太子讀《資治通鑒》的雨夜。
“南京的冬天比北京暖和些。”
王安將木匣輕輕放回案頭:“皇爺,臣近日總覺得記性大不如前了。”
他取下腰間的印信,雙手捧到案前,“這印信......“
朱由校沒有接印,而是從木匣中取出一枚玉章:“大伴可認得這個?”
玉章上“東宮觀政“四個篆字已經模糊,正是當年光宗賜給王安的私印。
王安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太子朱常洛的面容,那時的東宮書房里,總飄著淡淡的藥香。
“臣......“王安的聲音哽住了。
他看見皇帝案頭的銅壺滴漏已經漏盡,最后一滴水珠懸在銅嘴上,遲遲不肯落下。
朱由校將玉章放進木匣:“大伴在南京的宅子,朕已經命人收拾妥當了。”
“這是《請補南京守備太監疏》,大伴看看可還妥當?“
王安接過奏疏,發現自己的名字已經被朱筆圈出。
奏疏邊沿還留著朱由校的親筆批紅,像極了當年光宗在東宮時,他教太子批紅的規矩。
他雙手顫抖的捧著奏疏,緩緩跪下,將印信放在案頭:“臣......叩謝天恩。”
“大伴去了南京,記得常來信。”
王安退出暖閣時,聽見皇帝輕聲說:“這木匣,大伴帶去吧。”
王安抱著木匣走出乾清宮。
他是個安靜的人,深居簡出,嗜書如命,他本應該有所警覺,可惜還是太遲了。
自打司禮監掌印盧受被查,王體乾等人被抓,宮里頭又開始大規模的精簡,種種跡象表明,皇帝早就開始籌劃此事。
只是他淡泊名利,始終沒有看清。
如今也不錯,至少皇爺給留了一處養老之地。
王安回到值房,開始安排小火者給自己收拾東西。
魏朝推門進來,看到失魂落魄的王安呆坐在椅子上。
跪下來給他請安。
“老爹爹,這是怎么了?他們又在作甚?”
“起來吧!坐咱身邊來,陪咱說會話。”
“老爹爹,他們.......”
王安擺了擺手:“不要去管他們。咱今日與皇爺遞了辭呈,皇爺給咱在南京置辦了宅子,不日咱就準備去南京養老啦。”
魏朝猛的站起來,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老爹爹怎么會。兒子還滿天歡喜的準備祝老爹爹榮登寶座呢,這...這太突然了!”
王安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哎,說那些作甚,你還沒看出來,陛下早有此心,只是咱們誰也沒看出來啊。”
王安知道魏朝想不開,還是勸解:“這樣也好,等咱走后,位置就是你的了!”
“不,老爹爹,兒子離不開您。”
“混賬!你當這是兒戲!”
王安緩緩的站起來,魏朝眼含熱淚,將他攙扶起來。
倆人來到門外。
王安意味深長的說道:“大明的天要變了。”
“老爹爹....”
“你瞧,這天本來還混沌的看不清,現在是不是越來越清明了。”
魏朝抬起頭,似乎真像王安說的那般。
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老爹爹,兒子舍不得你啊。”
王安拍著他的肩頭:“兒啊。好好的侍奉皇爺。你還年輕,咱再說兩句。
內廷不得干政,你要牢記這句話,讓這話狠狠的扎根心里。
還有離外廷遠遠的,不管是誰,有多遠就躲多遠。
陛下已經對他們動了殺心了,別把自己卷進去。
否則萬劫不復!”
“他們?”
魏朝旋即明白所指,重重的點了點頭。
“行了,收拾差不多了,咱回老宅了。”
王安一走,司禮監掌印的印信順理成章的落在魏朝的手上。
新的天子內廷一號閣臣就此誕生。
與此同時,另外一個人物在熬過五十二個春秋之際也迎來了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