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列朝的日子。
官員們待鳴鞭后,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后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
御門決事本是常朝舊制,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
京城大小官吏上上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的心神不寧。
五點一到,三聲鼓響,午門大開。
“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這樣的情形,誰都知道皇上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方從哲作為內閣首輔,早就站在金臺金臺御幄旁邊。
望著空蕩蕩的金臺御幄,方從哲內心一片寧靜。
為宰多年,很多事在這一刻已經看透了。
一陣高亢的聲音響起:
“圣旨到!”
傳旨太監聲音悠揚婉轉傳到了午門外。
剎那間,所有的文武百官嘩啦啦的跪了一地。
“方先生,接旨吧。”
方從哲上前膝行一步道:“臣方從哲接旨。”
傳旨太監雙手把那黃綾卷軸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朕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
大學士方從哲盡心維護,朕感激不已。
然念方從哲年事已高,著回籍閑住。
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如方從哲思竭忠報主。
今后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
欽此。
奉旨太監將黃綾卷軸遞給方從哲。
至此一刻,所有的官員都明白,方從哲的內閣首輔生涯正式告一段落。
沒有驚慌,也沒有失措。
仿佛所有人都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尤其是東林黨的人要不是早朝這樣的場合,恐怕不少人要歡呼雀躍。
雖然他即將遠離政治中心,但他并未覺得自己失敗,因為一切盡在情理之中。
他步幅輕快,眼看著走到午門,他知道走出這道門,今生再也沒機會走進來。
方從哲轉身望了望重檐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墻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
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不舍與留戀。
回到家中,他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老淚縱橫。
哭了一陣,他擦干眼淚,叫過管家劉福,行李該打包的打包,人員該遣散的遣散。
劉福見不得老爺傷心難過,有心勸上兩句,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哀嘆一聲吩咐下們收拾行囊。
方從哲坐在客廳一陣陣失神,腦海里空蕩蕩的,似乎想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沒想。
“老爺,劉先生和韓先生來了。”
“哦。快請。不,老夫親自去。”
方從哲肅衣整冠后迎了出去。
“季晦,虞臣快請。”
“汝愚。”
三人來到客廳分別落座后,下人們給沏好茶便退了下去。
朝堂之上,雖說東林占優,畢竟不是全部,還是有人為方從哲上疏求情。
劉一燝和韓爌是內閣成員,說不好下一任內閣首輔就從這兩個人選一個。
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兩人分別洋洋灑灑的寫了挽留的折子,其實大家都清楚,這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但是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拿出來。
雖然三人分屬不同陣營,畢竟搭伙多年,于情于理都要來送一送。
“我這一走,你倆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送行,方某受不起啊。”
“汝愚,本來想多邀請些人為你踐行,轉眼一想,還是咱三情誼深重,更合適宜。”
“你倆如此,就不怕遭人指責。”
兩人對視一笑,東林人人如君子,怎可對這事強加指責呢。
方從哲話里還是存在不滿的。
“你們做事雖詭秘,畢竟還是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為達目的,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
“元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方從哲打斷劉一燝的話語,不溫不火的說道:
“季晦,虞臣,你我爭斗多年,了解彼此。多說無益,方某已去,卻要勸上一句,季晦,虞臣,為官為謀當以國家計。”
言罷,方從哲不再言語,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劉一燝和韓爌起身一揖:“元輔,就此別過,惟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方從哲搖了搖頭,東林恐怕大勢已去。
卻說劉一燝和韓爌從方府出來后,渾身一輕,腳步輕快。
劉一燝看著整潔的大街,心有感慨:“你我與汝愚本可以是朋友,奈何道不同。”
“季晦,你又何必長吁短嘆。如今輿論嘩然,方元輔不過是背鍋而已。”
“啊,為國家計,背點黑鍋又算的了什么?”
劉一燝不做惆悵,轉而說起其他。
“物是人非罷了。虞臣,如今這朝堂不也像這街面一樣干凈。”
韓爌與劉一燝算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彎子,索性挑明了說:“季晦,如今內閣首輔的位置非你莫屬。”
“我?”
韓爌只當他是自謙,笑著說道:“季晦,你又何必自謙,誰人不知你為政賢明。你我與汝愚同為光宗顧命,你為首輔,眾望所歸。”
“虞臣,非我自謙。我倒是覺得葉閣老回歸才是眾望所歸。葉閣老政治清明,優善裁決大事,你我皆不能比。”
“是啊,若是葉閣老回歸再好不過。但陛下此時恐怕還在惱怒,更何況你我皆以葉閣老為魁首,陛下恐不贊同。”
“陛下作為越來越讓人看不透。”
哪怕街面潔如鏡面,環衛工人依舊一絲不茍。
“季晦,這京城變了模樣,得益陛下之功。”
“功有之,過也有之。鬧民之中亦有良民,不全是殷實之家。
陛下有心革政,怕是過于激進。”
“季晦,言之過早。待些時日,便曉端倪。”
“怕是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別說陛下煩,某也是挺煩的。”
韓爌打趣道:“你還是如此憂心憂國。”
“難那,虞臣。你我身在其位,當謀其正,好在我劉一燝想的是天下臣民。至于別人怎么看我,另當別論吧。”
韓爌深以為是:“做事與做人,若能統一,可謂差強人意。若有抵牾,則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
“知我者,虞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