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十六歲了，她的眼睛仍像孩童般清澈，里面盛滿了整個童話世界的星光。

她固執地相信伊索寓言里的每個字句，仿佛那些故事不是寫在泛黃的羊皮紙上，而是刻在清晨的露珠里，藏在傍晚的蟬鳴中。

“早安，青蛙先生。”每天清晨，艾琳娜都會蹲在池塘邊，對那只背上有金色條紋的青蛙行禮，“今天您會變成王子嗎？”她總會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點面包屑，細心撒在水邊，“這是給您的早餐，殿下。”

青蛙鼓著腮幫子，用沉默回應她的期待。但這絲毫不減艾琳娜的熱情，她會繼續與路過的山羊討論天氣，向樹梢的烏鴉請教人生哲理，甚至對著花園里的玫瑰傾訴少女心事。

在她眼中，整個世界都是活的，都在等待某個神奇時刻的降臨。

“那是童話故事，假的！孩子，動物不會說話，南瓜不會變成馬車，青蛙更不會變成王子！”父親雅各布又試圖糾正女兒時，粗糙的手指幾乎捏碎了手中的木杯。

每當這時，他總會瞥見墻上妻子的畫像，那雙與艾琳娜如出一轍的藍眼睛仿佛在無聲地責備他。

艾琳娜只是微笑著搖頭，陽光透過她淺金色的發絲，在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父親，您聽不見它們說話，是因為您的心被現實蒙上了灰塵。”她輕聲說。

雅各布望著女兒近乎透明的藍眼睛，那里倒映著窗外無云的天空。他嘆了口氣，自從妻子去世后，艾琳娜就徹底沉浸在了童話世界里，那是她對抗殘酷現實的方式。

有時深夜，他能聽見女兒房間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但天亮后，她又變回了那個相信魔法的女孩。

不久后，王國使者送來十六歲少女必須婚配的詔令，雅各布感到一陣眩暈。誰會迎娶一個整天和動植物說話的女孩？

村里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說艾琳娜中了邪，被森林妖精迷惑了心智。面包師的兒子甚至編了順口溜，孩子們追在她身后喊“瘋姑娘艾琳娜”。

“我的女兒不是瘋了，”雅各布在集市上高聲宣布，聲音因緊張而顫抖，“她是被神靈選中的人！神靈告訴我，只要遇到真愛，就會離開她的身體，并賜予她永恒的青春美貌。”

這個拙劣的謊言像蒲公英種子一樣飄散開來，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

但年輕的托馬斯·格林卻被深深吸引，他剛從神學院輟學歸來，滿腦子都是關于神跡與救贖的幻想。在見過太多教會的虛偽后，他渴望找到一個真正的神跡。

托馬斯第一次見到艾琳娜時，她正跪在橡樹下與螞蟻交談。“親愛的士兵們，你們這樣忙碌，是在為冬天的盛宴做準備嗎？”她輕聲細語，仿佛真的在傾聽螞蟻的回答。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給她披上了一件綴滿寶石的紗衣。

“公主殿下，”托馬斯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您忠實的騎士前來效勞。”

艾琳娜抬起頭，眼中的光芒讓托馬斯屏住了呼吸。那一刻，他相信了雅各布的話——這女孩確實像被神靈附體般超凡脫俗。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夢境。托馬斯陪著艾琳娜在清晨與云雀合唱，午后與溪流辯論，傍晚則向螢火蟲學習舞蹈。

他發現艾琳娜并非真的瘋癲，她只是用一種詩意的方式理解世界。當她描述橡樹的智慧時，托馬斯能感受到那種古老的生命力；當她模仿夜鶯歌唱時，他仿佛聽到了天堂的和聲。

“你知道嗎？”某個午后，艾琳娜躺在野花叢中說，“母親告訴我，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童話。

只是大多數人長大了，就把它鎖起來了。”她的手指輕撫過一朵雛菊，“我不想長大，不想把我的童話鎖起來。”

托馬斯握住她的手，“那就永遠不要鎖起來。”

“你是從遙遠國度來的王子嗎？”一個月夜，艾琳娜在河邊輕聲問道，她的手指纏繞著一縷金發，“就像童話里那樣，來解救被困的公主？”

托馬斯凝視著她被月光鍍銀的側臉，感到一陣心悸。

他想起雅各布的話，以為這是某種考驗。

“是的，我親愛的公主，”他鄭重回答，手指輕撫過她微涼的臉頰，“天父可以作證，我生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艾琳娜的眼淚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熱如融化的蜜蠟。

那一夜，在潺潺的流水聲中，她將自己完全交給了這個“童話王子”。

當她依偎在托馬斯懷中時，輕聲說：“我感覺母親的天使正看著我們，祝福我們。”

奇妙的變化隨之發生。艾琳娜不再整日與自然對話，她的目光開始追隨托馬斯的每一個動作，嘴角掛著滿足的微笑。

當雅各布看到女兒為托馬斯縫補襯衫時，他既欣慰又愧疚，謊言竟然成真了。

“這是神跡！”托馬斯激動地對雅各布說，“神靈真的離開了她的身體！”他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角色，將艾琳娜的轉變視為超自然力量的證明。

他甚至開始寫信給昔日神學院的同窗，詳細描述這個“神跡”，字里行間滿是虔誠與自豪。

婚禮在春天舉行。艾琳娜穿著母親留下的白裙，頭戴野花編織的花環，美得讓托馬斯窒息。

當她走過時，籬笆上的玫瑰似乎開得更加鮮艷，林中的鳥兒也唱得格外歡快。

村民們不得不承認，這一刻的艾琳娜確實像被施了魔法般耀眼。

當他將戒指戴在她纖細的手指上時，艾琳娜輕聲說：“我不再需要童話了，我的王子已經來到現實。”

但托馬斯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深意。他沉浸在自我感動中，認為自己通過了神靈的考驗，贏得了一位永遠年輕的新娘。

第一道裂痕出現在女兒莉莉出生后的第三個冬天。

那是個異常寒冷的早晨，托馬斯發現艾琳娜眼角有了細小的紋路。

他驚恐地注意到，她的金發不再像從前那樣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而是變得柔和了許多。

“這只是暫時的，”他安慰自己，“神靈會保佑她青春永駐。”但內心深處，懷疑的種子已經開始發芽。

當莉莉開始蹣跚學步，艾琳娜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女兒身上。

她為莉莉編織花環，教她識別每一種鳥鳴，給她講睡前故事。

托馬斯常常站在門外，聽著妻子溫柔的聲音，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親愛的，為什么不給莉莉講些別的故事？”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問，“比如圣徒傳記，或者歷史傳說？”

艾琳娜驚訝地看著他，“但這些才是最好的故事啊！童話里藏著所有的真理。”

托馬斯沒有反駁，但心里第一次產生了疑問：她到底是真的相信，還是只是在重復童話里的話？

當莉莉十歲時，艾琳娜的金發中已經夾雜了幾縷銀絲，腰肢不再纖細，曾經清澈的眼睛也蒙上了生活的疲憊。托馬斯心中的童話城堡開始崩塌。

“你騙了我！”某個雨夜，托馬斯抓著雅各布的衣領怒吼，“根本沒有神靈！沒有永恒青春！”

雅各布老淚縱橫：“我只想保護我的女兒……而你，你本可以愛真實的她。”

托馬斯感到整個世界天旋地轉。那些與動物對話的清晨，那些對著花朵歌唱的午后，全都變成了可笑的表演。他想起自己寫給神學院同窗的那些信，頓時羞愧難當。

他無法忍受這種羞辱，自己竟然像個傻子一樣相信了謊言，還扮演了整整十年的童話王子。

黎明前，托馬斯收拾行囊離開了家。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在餐桌上放了一朵凋謝的玫瑰，這是他對童話最后的告別。

艾琳娜醒來時，床的另一側已經冰涼。她找遍了山頭、海邊、鄰村，甚至遙遠的城鎮。

每個夜晚，她都抱著莉莉站在門口，期待“王子”的身影出現在暮色中。但十天過去了，希望如同掌中的沙粒，一點點流失殆盡。

第十一天的黎明，艾琳娜為莉莉梳好辮子，換上最漂亮的裙子，然后牽著女兒走向海邊。咸澀的海風撩起她的發絲，就像多年前托馬斯的手指。

“媽媽，我們要去找爸爸嗎？”莉莉天真地問。

“是的，寶貝，”艾琳娜的聲音輕得像海霧，“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們。”

她們手牽著手走進波浪，艾琳娜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充滿童話的世界。海水漫過胸口時，她仿佛聽到了托馬斯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您忠實的騎士前來效勞。”也聽到了母親溫柔的聲音：“每個女人都是自己童話的作者，親愛的。”

當雅各知道自己女兒投海之后，羞愧難當，便在空蕩蕩的家中上吊自盡。

繩索勒緊脖子的瞬間，他恍惚看到女兒三歲時的樣子，金發如陽光，眼睛像夏日的晴空，正追著一只蝴蝶咯咯直笑，妻子還在窗前晾曬著剛洗好的床單。“我來了，親愛的。”他輕聲說，閉上了眼睛。

托馬斯在返航的船上突然醒悟。海風帶走了他的憤怒，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懊悔。

他想起艾琳娜教他辨認的每一種鳥鳴，想起她為野花取的那些可愛名字，想起她看自己時眼中純粹的愛意，那比任何童話都真實。

他帶著滿捧野花趕回家，卻在門口看到了雅各布僵硬的尸體。

漁夫告訴他艾琳娜和莉莉的下落時，托馬斯的世界徹底崩塌。

從此，伊索村多了一個瘋子。他整天蹲在池塘邊對青蛙說話，站在橡樹下與螞蟻交談，有時還會對著虛空中的某人溫柔低語：“是的，我親愛的公主，我生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當最后一個記得艾琳娜的人離去后，村里的傳說也變了模樣。

人們說，曾經真的有一位被神靈眷顧的公主，可惜她的騎士沒能通過最后的考驗。